第一章
一
陸軍江淮醫科學校最後做的事情有兩件,一是發錢,二是發槍。幾麻袋光洋和十幾捆卡賓槍堆在操場東邊的高臺子上,然後就吹起了集合號。最x到達的是預干隊,然後依次是預科一至三隊、戰護一至四隊,共有八個學員隊,亂哄哄地跑步、齊步走、原地踏步。
預干一隊學員隊長肖卓然軍姿嚴整,手戴雪白的手套,臂佩黃色值星官臂章,立於操場東北角,調整各路人馬就位,下達清點人數的口令。報數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
擔任值星官的肖卓然,此時身上好像被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下巴微翹,居高臨下,目光銳利,盛氣凌人。這與他的二十歲年紀和預干學員的身份有點不太吻合。過去的日子裡,肖卓然在預干隊一直以學員精英自居,始終保持天降大任的派頭,大家對此也習以為常了。隻不過,在今天這個時候,在解放軍兵臨城下隨時都有可能破城而入的前夕,在別人都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惶惶不可終日的末日黃昏,他還是這麼成竹在胸,還是這麼從容不迫,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整隊完畢之後,肖卓然正步撥向主席臺,一步一個腳印,鏗鏘有力,在距離主席臺尚有二十米的地方,立定,抬臂,敬禮,大聲報告:全部學員應到四百九十二人,實到三百八十九名,請長官訓示。
z席臺上,隻有一個少將,是醫科學校的副校長馮百善。馮百善煞有介事地掃視一圈,還禮,下令:稍息!
肖卓然轉身,面向七上八下的學員方陣,轉達馮百善的命令之後,跑步回到預干隊的隊首,等待長官訓話。
這一套程序井然,滴水不漏。
雖然外面的世界已是兵荒馬亂,但是此刻在皖西一隅杏花塢,江淮醫科學校似乎還保留著國軍的一點面子,沒有像三十六師殘兵敗將那樣屁滾尿流。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馮百善自己心裡都明白,這一切不過是最後的表演,再過一天,不,再過一夜,或許再過幾個小時,國軍江淮醫科學校就不復存在了,此刻在這裡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軍官和學員們,幾個小時之後會在哪裡,會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除了老天爺,那就隻有鬼知道了。
學員方陣裡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主席臺,沒有人注意那堆洋錢和卡賓槍。主席臺上除了馮百善,還有政訓處長馬庚河和教導處長王思民。校長宋雨曾已經不知去向。不僅是校長找不到了,八個學員隊裡,至少有一百個人不辭而別。肖卓然向馮百善報告的人數,有很大的水分,這已經不是秘密了。臺上的人和臺下的人一樣心照不宣。
馮百善開始訓話,先是講了黨國面臨的嚴峻形勢,再聲淚俱下地表彰了在多事之秋危局之下仍然堅守崗位的在座棟梁之材——這就是指在臺下豎著耳朵聆聽訓話的學員們了。其實,訓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此時都在想著同樣一個問題,他媽的死到臨頭了,還不趕快撒丫子滾蛋?趕快結束扯卵蛋,大家八仙過海吧。
然而誰也沒有說話,全是一臉的莊嚴、一臉的肅穆、一臉的受命危難大義凜然的表情。戲還得接著演下去。
馮百善訓示完畢,政訓處長馬庚河宣布了一項令人瞠目結舌的公告:茲發表戰區最gh長官命令,江淮醫科學校所有的堅守學員皆為黨國精英。根據戰局需要,全部提前畢業任職,預干隊全體授銜為中尉軍醫,預科隊全體授銜為少尉醫助,戰護隊全體授銜為準尉醫士。
直到這個時候,臺下纔湧起小小的騷動。完成學業,成為軍醫,佩戴軍銜,領取軍官薪金,這是臺下的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這一天。可是這一天真的來了,大家的心裡卻絲毫沒有感到喜悅,相反還很惶恐,不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
接著就是發錢。肖卓然下了一道嘹亮的口令——預干隊全體,向右轉,目標左前方,齊步走!
預干隊學員——轉眼之間,他們已經是中尉軍醫了,首次領取薪金二十塊大洋。預科隊每人十五塊大洋,戰護隊每人十塊大洋。
再接著是發槍,槍不夠,隻有一百多支,首先發給了戰護隊的所謂準尉醫士們。他們領取槍支後,連宿舍也沒有回,就由警衛科長樓炳光和警保連的連長帶領奔赴護城河防御陣地了,說是協助三十六師守城,進行戰地救護。
就在發錢發槍發軍銜搞得一片亂哄哄的時候,預干隊學員汪亦適發現肖卓然被馬庚河招呼到主席臺上。馬庚河比畫著交代著,肖卓然昂首挺胸,甚至還舉起了拳頭,像是宣誓。然後政訓處的幾名軍官每人抱著一摞小冊子,分發給預干隊的學員。
當年的“四條螞蚱”,此時一個在臺上,三個在臺下。同汪亦適並排的程先覺嘀咕說,都啥時候了,還在黑起屁股眼兒提虛勁,這老兄真是瘋了!
汪亦適沒有做出反應,脖子後面一股熱氣哈過來。鄭霍山在後面說,嘻嘻,羅曼蒂克!
汪亦適說,是很羅曼蒂克,悲壯啊。
程先覺說,少說一句,當心禍從口出。
鄭霍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今夜就作鳥獸散,明天回家喝稀飯。
汪亦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領完錢,預干隊和預科隊的學員就各揣心思往自己的寢室走,走到半路,汪亦適纔發現程先覺不見了。
汪亦適沒有領到槍,隻領到二十塊大洋和一副中尉領章。回到寢室,他看著那副中尉領章愣了很長時間,感覺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然而大洋是實實在在的,扔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領章也是實實在在的,中間一道紅杠,掛著兩顆黃星。
汪亦適心裡一陣冷笑,他媽的這就成中尉了?二十塊大洋就能買一條命,簡直荒誕!
這一天是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十八,天晴。夕暉淡去,夜幕降臨,隨著遠處時隱時現的隆隆炮聲,有燈火的地方和沒有燈火的地方全在亂著,有的亂著去殺人,有的亂著被人殺。街面上不時傳來各種奇怪的腳步聲,有的碎步小跑,有的大步流星,還有的若隱若現,那聲音在昏黃的路燈下卷起,風一樣滲進小巷深處,陰森森的。
頭頂是一隻黃得發紅的電燈泡,25瓦。大約是火力發電廠也亂了,當作燃料的稻殼子填得忽多忽少,所以電燈光就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面有一封信,信紙的一角被門縫裡過來的風吹著,簌簌地動著,汪亦適的心就是被這簌簌的信紙給搞亂的。
很長一段時間汪亦適都沒有搞明白,這封信到底是怎麼到他手上的。在操場聽馮百善訓話之後,他倒是看見了馬庚河私下裡向肖卓然交代什麼,但是那本《為三民主義而戰》肖卓然並沒有經手,而是政訓處那幾個軍官直接發到大伙手上的,而發到他手裡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居然夾著這封信,信的落款公然署名舒雲舒,不知道是誰做的手腳。汪亦適最初看到信的時候,恍然如夢。
舒雲舒在信中說,解放軍凌晨就要攻城了,國民黨大勢已去,新中國曙光已現,有志青年應該審時度勢棄暗投明。夜裡十二點以前趕到皖西城南風雨橋頭,即可視為人民的一員,超過十二點不到,即為人民的敵人。人生前程命運,在此一抉。
汪亦適攥著那封信,看著頂上那隻25瓦的鬼火似的燈泡,兩眼一片茫然。汪亦適和舒雲舒的關繫是一言難盡。小時候是青梅竹馬,及至少年青年,兩人一度心心相印,就差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沒想到卻讓風流倜儻的肖卓然捷足先登了。程先覺的夢中情人也是舒雲舒,這伙計不厭其煩地給舒雲舒寫情詩,但那些情詩基本上泥牛入海。鄭霍山曾公開叫嚷要娶舒雲舒當老婆,並且多次攔截舒雲舒要其表態,差點兒沒讓肖卓然打個鼻青臉腫。
舒雲舒現在是預干隊女生二組的學員組長,這次也被授了個中尉軍銜。汪亦適沒有想到,他的幼年伙伴會搖身一變成了解放軍的人。
汪亦適現在關心的是,去,還是不去城南風雨橋頭?對於此刻的汪亦適來說,這並不是政治選擇,甚至不是命運的選擇,而是一種感情上的選擇。他當務之急需要知道的是,舒雲舒會不會在風雨橋頭等他。如果舒雲舒在風雨橋頭等他,那麼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他會義無反顧地按照舒雲舒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地點,至於後果是什麼,那他就不管了。
問題是,還有個肖卓然橫亙在他們中間。如果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那麼肖卓然是什麼人?想到這裡,汪亦適驚出一身冷汗,肖卓然的形像在他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來了。按照汪亦適的判斷,舒雲舒對肖卓然的真實身份不會不清楚,肖卓然對舒雲舒的真實身份也不會不清楚。難道肖卓然也是解放軍的人?如果肖卓然是解放軍的人,程先覺和鄭霍山會不會也接到了這樣的策反信?
若在革命的十字路口分道揚鑣,則今生今世從此陌路也……若能勸說更多有志之士棄暗投明,則無疑是對新政權的一份重要貢獻,也是對我們的友情之花的極好滋潤……
舒雲舒信中這幾句話讓汪亦適為之心動,為之心亂。汪亦適和程先覺住一個寢室,根據平時對程先覺的了解,他認為在“四條螞蚱”中,勸說程先覺一起投奔解放軍是完全有可能的。程先覺這個人腦瓜子靈活,一分錢掉在草棵裡,他可以滿地打滾找。前些日子他就流露出來了要順勢應變的想法,還鬼鬼祟祟地念叨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之類的話,看來已有動搖傾向。再加上他給舒雲舒寫過那麼多情詩,如果他知道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恐怕不會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汪亦適很心動,他想,最好能拉上程先覺,要是能夠把肖卓然和鄭霍山也拉上,“四條螞蚱”一起去見舒雲舒,那就是再好不過了,那簡直就是給舒雲舒獻上一份天大的厚禮,那比程先覺的八百封情書分量都要重。
想歸想,真正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多困難的。別的不說,讓他汪亦適去勸說肖卓然拋棄黨國投奔解放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肖卓然是什麼人?國民黨的政訓處長馬庚河對肖卓然始終格外栽培,這個人也許已經被發展成為學校黨部的人了,極有可能在舒雲舒面前隱瞞了他的真實嘴臉。這時候去動員他起義參加解放軍,無疑是自投羅網。還有一種可能,萬一這封信是肖卓然利用舒雲舒炮制的圈套,那他此刻到風雨橋頭,則更是飛蛾撲火了。
程先覺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了。汪亦適如坐針氈,見程先覺回來,喜出望外,問,你到哪裡去了?火燒眉毛了,你還有心思鴻雁傳書?
程先覺嘿嘿一笑,神秘地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不過你隻說對了一半——我去跟舒雲舒約會去了。
汪亦適喫了一驚問,真的?這個時候……你們有什麼打算嗎?
程先覺說,他媽的,沒想到她是解放軍的人,她暗示我棄暗投明,還要我拉你一塊去。
汪亦適看著程先覺,半天沒有吭氣,停了好長時間纔問,你是怎麼想的?
程先覺說,我當然拒絕了她。
汪亦適說,那你是打算隨隊到江南了?
程先覺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是皖西人,我留在家鄉,哪怕當個江湖郎中,也不愁一碗飯喫。我去江南干什麼,我又不會打仗。
汪亦適的手在褲兜裡捏著那封信,想掏出來,又放了回去。汪亦適說,你糊塗。你既然想留在家鄉,何不干脆投奔解放軍?解放軍打下皖西城,就要建立新政權,新政權需要醫療人纔,你正好可以有所作為,這比你當江湖郎中不知道好多少倍,比到江南繼續承受戰亂更不知道好多少倍!
程先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仰起腦袋看那隻昏黃閃爍的電燈泡。看了一會兒問汪亦適,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去投奔解放軍?
汪亦適說,我是投奔和平,投奔新政權。再說,眼下已經證實了,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你我都是同學,有她先行一步在解放軍裡做事,我們去了,至少人身安全是有保證的。眼下已經不容多想,再有一個小時不走,校方如果組織我們增援城防,你我恐怕還得扛槍守城呢。到那時候,城守不住,你我就成了解放軍的罪人。退一步說,就算是逃到江南,你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戰亂之中,兵不是兵,醫不是醫,豈不是一場悲劇?
汪亦適平時沉默寡言,緊要時刻卻是有條不紊,句句在理,這就不能不讓程先覺刮目相看了。程先覺把眼鏡片摘下來,擦擦,戴上,再摘下來擦擦,再戴上,看著汪亦適問,聽你這樣一說,好像你已經決定了?
汪亦適說,當斷不斷,反為其亂。我已經決定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程先覺說,我再想想。
汪亦適說,哪怕你把腦袋想破,也是這個結局。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會耽誤大事的。我們不能再拖了。
程先覺還在猶豫,舉棋不定,幾次欲言又止。汪亦適急出了一頭冷汗。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遠遠的,隱隱的,但是那聲音卻異常刺耳。
程先覺的臉色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的臉色也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真的急了,一反過去文質彬彬的做派,居然把桌子拍了起來,指著程先覺的鼻子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非要等解放軍打進來,當了俘虜你纔甘心嗎?你是願意當解放軍的功臣,還是願意當解放軍的俘虜?
程先覺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看著汪亦適,腮幫子抖了一陣子,終於不抖了,咬牙切齒地對汪亦適說,好,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