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景翰九年立秋傍晚，杭州。

夕照殘陽，一片淒惶，劇烈的震動之中，原本溫柔的西湖水如同沸騰一般不斷翻騰，遠山近水皆被這忽如其來的天地偉力籠罩在無可名狀的惶然當中。

“躲到桌子下去！躲到桌子下去！”

大船上，桌椅移動位置的聲音、碗碟掉落摔碎的聲音、慌亂躲避之聲、驚叫聲混在一起，有人摔倒，有人亂跑，眾人撞成一團。在這片刻間，充斥在這個空間裡的，皆是不知所措的驚慌。寧毅挽起蘇檀兒與小嬋的手，隨即又將她們推向圓桌下方，一旁的蘇文定、蘇文方、羅田夫婦等人也反應過來，隨之躲了進去。

不過，當眾人躲到圓桌之下後，過得片刻就察覺了，船身的搖晃幅度其實算不得非常大。雖然這艘船隻不是海船，抗震能力不夠，但因為船身龐大，加上地震經過湖水的緩衝，晃動並不劇烈，除了一開始那驚人的威勢，後來的搖晃都可以忍受。眼下剛至傍晚，船上還沒有全面掌燈，或許這纔是最為幸運的一件事。

隨後，又是轟的一聲響，另一邊的船隻晃過來，與這艘船撞在一起。

小瀛洲的泊船地本就不多，這麼多船舫停在一起，考慮到西湖今天風不大，船隻靠得本就密集，這時候水波將震動轉化為搖擺，幾乎整個小瀛洲上的船都在互相亂撞，船與船之間，船與碼頭之間。尖叫聲、大喊聲遠遠地傳來，混雜在地震的巨響中，此起彼伏。

寧毅愣了一愣，仔細聽著這些聲音，蘇檀兒捏住他的手掌：“娟兒跟杏兒她們，娟兒跟杏兒她們……”她也意識到船上的震動並不算強烈，隻是整片天地都充斥著這種嘈雜的聲音而已。寧毅看了她一眼，然後拍拍她的手掌：“沒事的。”這樣倉促的情形，他也沒有多少應對經驗，隻知道這艘大船該是無事。事實上，地震時最主要的還是怕被東西砸傷，怕被倒塌的物體壓住，好在此時沒有摩天大樓。他隻是稍微遲疑了一下，又道：“我去甲板上看看。”

寧毅鑽出桌子，前方已經有人在喊：“不要慌亂，不要慌亂，沒事的！”寧毅推開一個跑過來的人，指著旁邊的桌子吼道：“躲到桌子下面去！”他回頭一看，蘇檀兒、小嬋竟也跑了出來，後面還跟著蘇文定、蘇文方，他本想大吼，但想著外面甲板或許比這裡更安全，也就不多說，首先搖搖晃晃地朝外面奔去。

船舷甲板上也都是慌亂的人。寧毅朝周圍看看，整個小瀛洲都在劇烈地震動，橋在塌，樹在晃，遠處的保寧寺不斷地在夕陽中掉落瓦片，儼然解體一般，一邊一座亭子的柱子倒了，然後整座亭子都開始倒下去，偶爾有水波撲上較低的圍堰走道。

寧毅不停地張望，但四周都是船，他們那艘畫舫太小了，被擋住了，根本看不見。這艘大船與碼頭相連的板子轟隆隆地亂顫，好在這些東西原本就弄得非常氣派，平時即便走馬車都顯得寬敞結實，這時候竟沒有要散架的跡像。

陸地上的人比船上的人運氣要差，有的兵丁在地勢較低的地方已經掉進了水裡，正拼命撲騰，保寧寺附近有幾個和尚正在亡命奔逃，卻不知道要跑去哪兒，一個和尚掉下水，隨後又撲騰著爬了上去——他們長期居住在這兒，水性倒好。

寧毅的大腦也空白了一段時間，而在下一刻，蘇檀兒陡然指著遠方喊了起來：“老吳！老吳……相公，你看！”她神色倉皇，透過無數顫抖的樹木，寧毅看見了那邊隱約露出的景像，那是自家畫舫停泊的岸邊，船工老吳在圍堰上抱著一棵樹，他的腿看起來已經受了傷，正在流血。這些操船人若是掉進水裡反而不怕，但看起來顯然是在地震發生的時候被什麼東西磕到踫到。畫舫應該就在那邊，但一時間竟沒有人下來幫他重新回到船上。

“我過去，你們不要來！這裡安全！”寧毅干脆地吼完，朝著船舷的上下木板那邊跑過去，大船又是一晃，他穩定了身形，過去仔細看了看，斷定船與岸的連接木板暫時不會塌掉或斷掉。寧毅吸了口氣，猛地奔跑過去，已經跑上了那木板，纔聽得蘇檀兒喊：“我也去。”

“你……”寧毅回頭伸手，夫妻倆踉踉蹌蹌地上了岸，幾乎摔倒，此時腳下已經是劇烈顫抖的堰道地面，整個視野都已經花了，隨即又聽得斷斷續續的大喊：“姑爺，小姐……”隻見小嬋已經跑了一半，她神色慌亂，快要到地面時，木板猛地一顫，她便往下摔去，寧毅伸手一抓，抓住了她胸前的衣襟，小嬋也用雙手抱住了他的手臂，被寧毅拉了過來，整張小臉都在視野裡晃動。

這時候如果大船又被劇烈地撞一下，那寬達數米的上下木板說不定就要朝這邊鏟過來，寧毅拉了兩個女人趕快走，卻見蘇文定、蘇文方兩人也在往下跑，蘇文方差點摔倒，但被蘇文定拉住了，他們兩個大男人倒沒出什麼意外。寧毅眨了眼睛：“你……妹哦……”他做決策者那麼多年，每逢緊急大事則格外嚴厲，但此時也沒心情說什麼了。其實蘇文定、蘇文方跟過來總比蘇檀兒、小嬋適合幫忙，隻是他們兩人若過來，恐怕蘇檀兒、小嬋就更加不會留在大船上。

五人踉踉蹌蹌地往那邊跑。其實寧毅倒不是為了救那名船工，隻是船上留了人，船工受了傷，卻沒人出來搭理他，多半是船上還有其他問題發生。寧毅與蘇檀兒心中焦急的主要還是娟兒與杏兒的安危。這種危急關頭畢竟沒人能博愛，若是娟兒與杏兒也在大船上，這邊便是船工甚至一路跟來的車夫東柱等人都死了，寧毅等人恐怕也是不會下船冒險的。

搖晃，踫撞，巨大的聲響，搖晃的視野，淒慘的尖叫，一艘艘船隻，一個個掉進水裡的人，五人剛跑過一個地方，那裡便崩塌了，一棵大樹和幾乎半條道路都坍進水裡。小瀛洲這邊畢竟都是由堰道堤壩圍成，在這樣的震動裡，有的地方已經塌了，寧毅隻是看了一眼，攙著人，反而跑得更快了。

他們到得那畫舫所在處，小小的畫舫倒還是靠在岸邊，繩子甚至還綁在岸上。那船工的腿傷也難說到底嚴不嚴重，隻是他被嚇傻了，寧毅抓起他就往畫舫上扔。人纔扔上去，陡然間他見到那邊船頭，杏兒趴在甲板上，手往水裡伸，也不知道是在干嗎，東柱拿了一根竹竿，寧毅叫了一聲：“怎麼了？”東柱回過頭，杏兒也回過頭，哭喊道：“姑爺！姑爺！娟兒掉水裡了……”杏兒、東柱是不會水的。

蘇檀兒、小嬋等人瞬間就蒙了。寧毅放開她們，跳上畫舫的甲板，差點因為震動崴了一下，但隨即朝著那頭跑過去，看見那邊水裡還有一抹身影，他砰地跳了進去。

在這樣的水裡遊泳跟平日裡在西湖中遊泳感覺完全不同，無數的水花、泡沫、暗湧、沉悶的聲響包裹著他，好在寧毅已經鍛煉了許久，終於找到了娟兒的位置，拉住她的後背，將她抱出水面。

水波在周圍激烈地跳動，平日裡看起來不高的畫舫船頭這時候幾乎遙不可及，上方的身影在伸手也夠不著，在喊些什麼他也聽不清楚。寧毅通常是從側面稍矮一點的地方上船的，這時候念頭纔興起，隻見旁邊一艘畫舫如小山一般晃過來，與自家的小畫舫轟地撞了一下。

寧毅在水裡調整著身體，看了看被抱住的娟兒，她已經沒什麼掙扎的力氣了，但眼睛還微微睜著，似乎還在動。這樣就好，寧毅心想。他用力劃了幾下，再度靠近畫舫船頭，卻見那船頭在視野中陡然擴大。

水波推著畫舫，朝這邊撞了過來，砰的一下，船底撞在了寧毅的腦袋上。

一時間天旋地轉，他整個人都有些蒙了。咕嘟嘟的水花，水波下猩紅色顫抖的天，娟兒也因此再度沉了下去，他下意識地想抓住什麼以穩住身形，但什麼也沒有抓到。片刻之後，他終於調整好身體，再度抱起娟兒往上浮。

他們破出水面，視野中，有人伸手下來，慌亂之中，雙方都抓了好幾下。那人是蘇文定，他半個身體都懸在了船頭的甲板外，後方大家拖著他。寧毅的腦袋似乎還在嗡嗡響，再反應過來時，他與娟兒都已經被拉上了甲板，娟兒被抱在他的懷裡，寧毅幾乎箍著她。

恍惚了幾秒之後，寧毅搖了搖頭，纔正式反應過來，去看娟兒。平日裡相對文靜寡言的小丫鬟腦袋偏在一邊，已經沒了聲息，閉著眼睛，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寧毅拍了拍她的臉，但是沒反應，隨後又拍了幾下，還是沒反應，寧毅愣了愣，將人在甲板上放平，蘇檀兒也在一邊仔細查看她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