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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晨光刺破巴黎的天空,落在了屋頂上。我們在巴黎曾有一所公寓,位於大樓的第五層。公寓就在十字架之女街上,和我們在貝爾格萊德多喬爾區的公寓一樣。在擁擠的城市裡,低樓層的公寓很難有陽光直射。要想曬到太陽,就得住得高些。
我沒法在萊謝勒街的諾曼底酒店四樓的房間迎接早晨的陽光。法國的早晨總是姍姍來遲。我醒來時,仍感覺疲倦至極。恐懼尚未退去。我感覺頭頂還承載著過去和未來的重量,這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回憶著多年來在巴黎的得與失。去年,我身處這座城市時,第一次感覺自己像是來自塞爾維亞的拉斯蒂涅克①。我不斷重復著:“我的巴黎! 我的巴黎! ”
這裡有著無數宮殿。巴黎是世界上少數幾個保存了不同時期建築風貌的城市之一。多年來,我試著一點一點征服它們。我熟悉這裡,熟悉陸上的巴黎,也熟悉地下的巴黎,熟悉她的身體,更熟悉她的秘密。熟悉巴黎的每一條街。熟悉巴黎的詩情畫意。當然,還有巴黎的日常:商人們的巴黎、復雜難解的巴黎,建築的美妙、樂天的精神、墮落腐朽的生活。現代的她令人迷醉:當地取悅味蕾的美食、當地的報刊和銀行、當地的行政機構,巴黎的文學、巴黎的日與夜、巴黎的河岸、巴黎的高地……曾經,這裡流通的是法郎;未來,這裡流通。
就在我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它的時候,它再一次變得陌生,成了一個殘酷冷漠的城市。而我,則是待宰羔羊!
我所遭遇的危險並非一眼就可望見,不是那種明目張膽、大肆宣揚、可為聚光燈所捕捉的,而是由內而外發生的。十八歲時,我秘密地開始了第一段婚姻。第二段婚姻則有些驚世駭俗,我嫁給了一位比我年長三十歲的男人。我曾在三個城市、兩個國家生活過,住過八套公寓。我甚至清楚地記得,我用過的冰箱就有十臺。20 世紀90 年代,我頻繁地旅行。但在那時,塞爾維亞人因為管制和戰火鮮少出遊。周遭發生的一切讓我難以招架,我幾乎陷於分裂的境遇中,一面是四分五裂、不斷倒退的祖國,一面是在新千年迎來新生的歐洲。我的丈夫在國內外文壇享有盛譽,我與有榮焉。但我拒絕移民。我選擇承受著巨大的落差。盡管我的丈夫是一位著名作家,但我必須憑借自己的力量,出版自己的作品,成為一名作家。我甚至因為不甘於平凡,過分專注於自己的事業,不願成為膚淺意義上的時代新人,而備受指責。
如今,我已經四十五歲了,再一次迎來巴黎的早晨,我感覺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外部世界都在分崩離析。我該怎麼辦? 不如先下樓喫早飯!
和往常一樣,板著臉孔、不發一言的越南人(或者韓國人)給我們端上了早餐。他們穿著和餐廳牆紙的花紋一模一樣的深紫色外套。這頓早飯頗有程式感,讓人想起那種為將死之人準備的陰沉、充滿宗教感的安樂餐。昏暗的光線,低沉的嗓音,還有侍者的態度,和分食聖餐的日常集會無異。
請幫幫我吧,我不能被黑暗中的巴黎擊垮! 讓我干點其他的事吧,什麼都可以,哪怕隻是瘋狂購物也可以!
“我們去盧浮宮,好嗎? ”M再一次試著讓我順從他的意願,“如果我們不打算去博物館,為什麼你要年復一年地選擇同一家靠近盧浮宮的酒店? ”
“這家酒店在一區,和其他地方都很近,況且我能夠欣賞天臺上的風景。瑪黑那裡的公寓就像墳墓一樣,隻有一處內院……我並不打算去盧浮宮,甚至不打算去其他博物館。我根本不感興趣。況且我對盧浮宮的三個館已經了如指掌,我了解這座巨大宮殿裡的展品。你還記得前幾次巴黎之行嗎(那已經是20 世紀的事了)? 我在古埃及藏品區看到了木乃伊貓。隻有這些展品還能吸引我的注意。”
“那我們去克呂尼吧。你還沒去過那兒! ”
“克呂尼? ! 要知道,那地方就是一座中世紀博物館。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在塞爾維亞,就能看到中世紀的一切。有一半塞爾維亞人的精神還困在中世紀,根本不適應當下的節奏,他們隻知道獃站著,為科索沃的少女們哭泣。而你,你卻勸說我去看中世紀的法國②。”
“你知道我想干什麼嗎? ”我打斷他, “我想衝出去,給你買一本《巴黎視界》雜志,順便給你列一份我去過的巴黎博物館的清單。我甚至可以標出我去過的次數。遺憾的是,他們沒有提供外省的地圖,否則我還可以為你標出我去過的外省的博物館。”
“怎麼了? ”他反駁道,“我比你年長許多,我不僅去過巴黎的博物館,我還到過其他地方的博物館,確切地說,是世界各地的博物館。我到現在仍舊迷戀它們。”
“你是個活在過去、自說自話、作繭自縛的家伙。自詡天纔,自詡男子漢,沉湎於空想。我更加腳踏實地……”
“然後呢? ”
“我已經精疲力竭! 我受夠了,但還想垂死掙扎。我相信,很快我就會振作精神。我打算去購物。”
“好吧,請把那東西遞給我,你叫它什麼來著,那種酒店裡的快餐讀物,什麼《費加羅女士》。我會像禱告般緩緩念出巴黎商鋪的清單,你可以告訴我你去過哪些、分別去過幾次。”
“你別急著抱怨。我已經計劃好今天的行程。首先,我們去老佛爺,接著去巴黎大堂,最後去裡沃利街。我的計劃是不是很完美? ! 都是一生必去的購物場所! 我肯定能夠給自己買點小裝飾品——— 一雙輕便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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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定居巴黎時,出行通常坐地鐵,身份變成遊客後,則開始坐出租車。
出租車更舒服,地鐵更有趣。坐出租車可以看風景,坐地鐵可以看人群。它們是人們穿行於這座迷宮般的城市的秘密工具:地上———出租車,地下———地鐵。
我相信東方城市和西方城市的規劃可以分別從古代東方的阿拉伯式花紋和古代西方的方形或圓形迷宮中找到圖形模板。城市內部的聯結方式甚至會和城市建造者的思維乃至語言相似。字符就是一種圖案,是觀念、思想和思維方式的視覺形式,甚至可以視作文化本身的裝飾物。
阿拉伯式花紋仿佛一座扭曲的、自我封閉的迷宮,沒有中心,沒有出口與入口,復雜難解、層層疊疊,就像某種無法用理性來理解的思想。古代迷宮有中心,當然也有出口與入口,盡管包含許多條死路,但結構整飭,隱喻著人類嘗試控制內部與外部世界的混亂。
世界上絕大多數大都市的空間結構都源於上述形式———阿拉伯式花紋和迷宮。其中,東方城市多數沿襲阿拉伯式花紋的結構,西方城市則可追溯到迷宮。巴黎,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中世紀的巴黎大部分位於現在的三區。那一帶至今仍舊沿用中世紀的形制,阿拉伯式花紋和迷宮的印記隱約可辨,就像置身於地中海沿岸的城鎮:蜿蜒的窄街,不拘一格的十字路口,出人意料的小道……瑪黑區讓人流連忘返、迷醉其中(當然也會有麻煩)。19 世紀,建築師奧斯曼重新設計了整個巴黎的街道,巴黎變得秩序井然。城市的主干道縱橫交錯,廣場呈放射狀分布在街道之間,一切顯得更符合邏輯。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會迷失其中,同時享受這種迷失之樂。巴黎的地鐵線舉世聞名,它是由多個彼此聯結的同心圓構成的、近乎完美的圓形迷宮,就像一座地底的亞特蘭蒂斯。如今,巴黎地鐵的精妙可以通過借助硅質芯片的人工智能算法破解。盡管如此,一個人如果沒有忒修斯那殺死彌諾陶洛斯、贏得阿裡阿德涅的芳心的智慧③,在這座堪稱完美的地鐵迷宮裡,也一樣會迷路。這頗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味。
我們的家在貝爾格萊德和巴爾干之間,在兩地的交界處。這裡既像阿拉伯式花紋,又像迷宮。我們既不屬於東方,又不屬於西方;也可以說,既屬於東方,又屬於西方。城市裡的街道、廣場,街口費解難懂的招牌,甚至連我們的頭腦都是如此。這在情理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
我們的魅力大概也來自這種分裂。我們無須為分裂自責。我們可以從兩邊汲取精華,熔煉出全新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