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多年以來,在那些孤寂的夜裡,在那些跳動在白樺林樹尖上的晨光裡,在那些熙熙攘攘異國街頭的午後,在那些河水擊岸的黃昏中,在那些漫天飛雪的混沌裡,那些青春的身影總是會從黑暗中,從林子深處,從人群裡,從河對岸,從雪原上向我慢慢走來,卻總也無法走近。
我們遠遠地對望著,我已經看不清楚他們的面龐,但是我真切地聽到了他們的笑聲和歌聲,純真而熱烈,美好而誠摯,悠揚而鏗鏘。時間久了,怎麼就沒有了那些憂郁和悲傷了呢?
翻過千重山、走過萬裡路後纔發現,那些無足輕重的塵埃絲毫也遮擋不住他們身上青春的光芒。
直到有一天,在萬米高空中,在翻湧的雲海上,我再次看到了他們,他們不是在走近,而是在走遠,向著橫在雲海天際線盡頭的那道霞光走去。
我屏住呼吸,心在下沉。很遠了,在那道霞光即將消逝的時候,他們隱約回過身來向我揮手。
不!別走,不要走,那是我們共同的青春,即使那段時光中的我們跨越了某些生存法則的邊界,但它仍是我們生命底色裡z真實、最本質、最絢麗的一筆!我不能就這樣讓你們離開,我想試著逐一呼喚你們。
那麼就從成文開始吧。
第一章命運突變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當失魂落魄的成文被洶湧的旅客大潮衝出火車站狹窄出口的時候,草原青城的天空正下著小雨。
灰蒙蒙的雨幕飄浮在站前廣場上那些晃動著的暗色的傘頂上。廣場下面濕漉漉的街道上被偶爾駛過的汽車轱轆碾起一路水花,街道對面低矮的連成一片的青瓦屋頂上籠罩著一層水霧。
成文站在出站口,木獃獃地看著這一切。她的心情就像這座被昏暗、混沌包圍著的城市,似乎正被冰冷的雨水折磨得迷茫不堪。
草原上的風,像剛從冷水裡鑽出來的刺蝟,把她扎得瑟瑟發抖,成文感到一陣暈眩,離開人群,就近靠在了一根廊柱上。
幾天來僵硬的雙腿開始發軟,身體順著柱子滑下去,癱坐在了地上。扛著大包提著小裹的旅客們從她的身邊匆匆而過,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而剛剛離開軍校的成文卻沒有了力量,失去了方向。
畢業分配發生了什麼?你是怎麼離開中原那所軍校的?又是怎麼來到這個草原城市的?你不是要留在學校做教員嗎?你坐了幾天火車,中間經過了哪裡?怎麼倒的車?……成文希望自己失憶,永遠都不要清醒過來,永遠都不要想起畢業前夕所經歷的丑陋和痛楚,但是她無法做到。她的牙齒因為接觸到從未遇到過的冷風而打戰,那種受辱的感覺又在蘇醒,她又感到了無法示人的隱痛在噬虐她的心,她的雙手抱緊了哆嗦著的雙腿,頭埋在膝蓋上。
一根兇狠的木棍猝不及防地擊打起一顆小球,那顆無助的小球在空中暈暈乎乎地飛了許久,便從潮熱的中原滾落到了冰涼的草原上。成文又一次看見,那根兇狠的木棍變成了一張男人油膩的肥臉,嘴角撇著一抹快意的獰笑……
不,成文,你不單純是一個女孩,更是一名受過四年軍事訓練的軍人,你要堅強,除了死亡,任何打擊都不能讓你倒下。這些麻木的日子裡,隻有這個不時從心底發出的聲音一直在支撐著她,讓這個剛滿二十一歲的姑娘的精神沒有崩潰。
雨聲不知什麼時候減弱了,周圍的嘈雜聲小了,風似乎也不那麼冰冷了,成文抬起了頭。
旅客大多已經散去,站前廣場變得開闊起來,殘破的水泥地面上露出一攤一攤的積水。兩個小商販從躲雨的屋檐下跑出來,跑到停在廣場邊緣的一輛小推車前,掀開蒙在上面的塑料布,一車黃澄澄的白蘭瓜露出了頭,二人將頭湊在一起,點上煙,開始等待顧客。幾個穿著蒙古袍的男女從街對面的小飯館裡走出來,提著行李,說笑著,往一條小巷裡走去。天色亮了許多,廣場中央還剩下幾個打著傘穿著雨衣的人仍舉著接站牌子。
成文恍惚地看著這一切,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裡人們的生活都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著,可是她的呢?她的生活將在哪裡呢?
一塊高高舉起的接站牌子讓成文遊移的目光停住了,她凝神看了許久都不敢相信,那上面竟然寫著她的名字。一股暖流從冰冷的身體裡湧起,成文慢慢地站了起來。
草原軍區干部處的善干事站在站前廣場的細雨中,手裡舉著接站紙牌。
他看見一個高挑單薄的姑娘,獨自走下臺階,走進風雨中,她身後滯留在廊檐下的那些旅客變得模糊不清。在斜飛的雨絲中,姑娘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的白衣綠裙被風吹起,鼓在身體的一側,像一朵任憑風吹雨打的白蓮花,漂浮在昏暗的水面上。
善干事喫驚地睜大了眼睛,眼角的魚尾紋都掙開了。
“不會吧?怎麼是個女的?”善干事心裡打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