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摘星·壹
By 一兩
1
“公子,請留步。”
秋日的黃昏,霞光是一種十分溫柔的粉紫色,古老的書樓都照得溫柔起來。
聲音十分美麗,十分溫柔,將梁靈瓚從書中喚回神。
“宋小姐。”聲線低而清冷,相當之好聽。
“去年曲江一別,其柔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得見公子了,不想公子駕臨洛陽,居然還有緣一見,其柔真是喜出望外。”
梁靈瓚從樹上探出頭,樹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兩個人。
從她的位置隻能看到兩個人的頭頂,一個人的頭頂是華麗發髻,挽著珠釵,另一個人的頭頂是淡白書生巾,綴著綠汪汪的翠玉,腦後垂下兩根飄帶,隨風微微飄飛。
樹旁的窗子裡,宋其明食指豎在唇上,沒命地向她擺手使眼色。梁靈瓚接收到,乖乖地假裝自己是一片樹葉,一動不動,一聲不出。
這女孩她認得,是宋其明的姐姐,宋家的寶貝千金宋其柔,這少年她卻沒見過,不知是何方神聖。
隻聽他道:“洛陽宋氏,在下聞名已久,心向往之,今日有緣前來,是玄景的福分。”
“既然來了,就讓其柔一盡地主之誼,帶公子逛一逛吧。”
“多謝小姐盛情,玄景今日是來尋人的。”
“尋人?”珠釵下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微顫,隱含驚喜與期盼,“不知,不知公子尋什麼人呢?”
“一行大師。”
宋其柔微微一頓,聲音裡多了一絲失望:“一行大師和金剛智大師閉門謝客,公子,恐怕……”
“我確實無緣得見大師,不過聽說他的弟子在此,所以想來拜訪一番。”
“原來……是這樣。”宋其柔振作精神,“可公子你看,書樓並沒有人在,黃昏已近,地上還有熱氣,不如到後園一坐,那裡荷花盛開,也算得上是洛陽一景。”
啊,後園的荷花……樹上的某猴子好生神往,說起來她很想去看一看呢,但後園是女子待的地方,有一回她已經快走到門口了,卻被管家客客氣氣地請了回來。
這幾年來,為了能跟著師父學天文,梁靈瓚生怕別人知道自己是女孩子,梁婆婆也著意成全,給她的衣裳打扮全照著男孩子來。如今梁靈瓚活脫脫就是個野小子,從裡到外都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沒能進後園,也隻是覺得“啊,原來男的不能進啊,好可惜”。不過奇怪,這位明明是男的吧?宋小姐為什麼請他去後園?
那人卻道:“多謝宋小姐,此處尋不得,玄景再往他處去尋吧。”
居然不去?荷花多好看啊,不知道有沒有結蓮蓬,有沒有蓮子……梁靈瓚忽然覺得有點兒餓了。
“公子!”宋其柔急切間抓住了那人的袖子。
那人微微偏過臉,視線落在袖子上。從梁靈瓚的角度,隻見那兩排睫毛密而長,如同鴉羽。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運,曷雲能來?”宋其柔望著眼前的人,慢慢地,慢慢地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奇怪的顫音,“公子,自去年一見,其柔眼中所見,心中所有,唯有公子一人。上天垂憐,公子居然來到洛陽,來到宋家……公子,我、我……我仰慕著您。”
要到好幾年後,梁靈瓚纔知道這位宋小姐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她趴在樹上,隻是十分好奇兩個人到底在干什麼。
身子前傾一點兒,懷裡的東西一滑——
不好!她伸出手去抓,手指尖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能勾著竹簡。
“姐,小心!”宋其明失聲。
宋其柔聞聲抬頭。
她的臉是心形的,小巧而美麗,唇色如同開得最好的荷花,很久之後梁靈瓚終於知道那是種叫作“口脂”的東西所賦予的顏色,當時著著實實驚艷了一下。
竹簡就直接砸向這樣一張臉。
“啊!”宋其柔發出一聲慘叫,跌坐在地上。
“啊!”書樓上,宋其明發出一聲慘叫。
梁靈瓚捂住臉,心裡也發出一聲慘叫。慘不忍睹,那卷竹簡至少有一斤重。
“宋小姐,”客人的聲音音依然優雅溫柔,彎腰扶起宋其柔,“你沒事吧?”
能沒事嗎……宋其柔珠釵墜地,發髻散亂,鼻血長流,嘴巴也脹了起來,獃怔了半晌後,猛然捂住臉,指縫間洩出一聲悲鳴,飛奔而去。
“姐!”宋其明衝下來,慌忙地拾起地上的釵子,追上去,“姐,等我啊……”
“對、對不起!”梁靈瓚下樹,發帶卻被一根樹枝掛住,情急間一用力,“咔嚓”一下,那細枝從樹上折斷,在她頭發上安了窩,把梁靈瓚的頭皮扯得生疼。
梁靈瓚三下兩下下了樹,頭插半根樹枝,追過去:“等等,等等,我有傷藥,最好的傷藥——”
追到一半,胳膊忽然被人捉住,那名客人微微一笑:“小兄弟,請留步,借問一下,一行大師的弟子在何處?”
“你找我?”梁靈瓚有點兒意外,“等會兒成不成?我得先給宋小姐送藥去!尹觀主的玉魄膏,萬試萬靈!”
落在梁靈瓚胳膊上的修長手指猛然一緊,那人的瞳孔有片刻的放大:“你!”
“對啊,我,哎你能不能先松手?我砸了人家總得去看看啊!”
“哦,抱歉。”那人松開手,風度又回到了身上,微笑道,“不過我覺得兄臺最好不要去追。”
“哎,為什麼?”
“就算要送藥,也先選個安全的地方吧。”那人如是說。
就像剛纔聽不懂宋小姐背詩一樣,這話梁靈瓚也聽不懂。
不過,片刻之後,她懂了。
她在二門外追上了宋家姐弟二人,宋其學正在安慰姐姐。梁靈瓚掏出藥瓶,哪知宋小姐一見她,淚光驀地湧出,還沒等她把藥送上,柔弱無力的宋小姐搬起身邊的花盆就向她砸了過來。
梁靈瓚一個閃身躲開,第二盆又砸了過來,宋其柔哭道:“都怪你!都怪你!陳公子再也不會想理我了,都怪你!”
“對對對,都怪我。”梁靈瓚一邊躲花盆,一邊認錯,“宋小姐你趕快搽藥,搽完我陪你一起去找那個人,他還在樹下呢!”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宋其柔哭得更傷心:“你以為他是誰?陳玄景,陳家次子,長安第一貴公子,你以為我還有幾次站在他面前的機會?你毀了我一輩子,你這是要了我的命!”
梁靈瓚一愣,又一隻花盆砸來,沒能閃開,正中小腿骨,一陣劇痛。
宋其明大叫:“你傻啊!還不快跑!”
梁靈瓚這纔曉得跑,心裡猶有餘悸,天吶,宋小姐看上去那樣溫柔無力弱不禁風,砸起人來簡直是母老虎轉世。
梁靈瓚就這麼拖著一條腿回書齋,抬頭就見黃昏深漸,陳家公子玄景站在樹下,夕陽軟紅的光線投在他的身上,微風拂起他的衣角,飄然似仙,他整個人好像隨時都會蹈雲隨風而去。
在他的身邊,多了一名捧著水盆、拿著布巾的老僕。
2
“疼疼疼疼疼疼疼……”
熱布巾敷在青紫的小腿上,把梁靈瓚疼得嗷嗷叫,後腦勺差點兒撞上椅背。
陳玄景道:“蒼伯跟我父親上過戰場,後來又服侍過我大哥,即使是斷骨之傷,他也有辦法,這點兒瘀傷不在話下,請兄臺放心。”
豈止是有點兒疼啊!梁靈瓚疼出了一頭汗,快哭了。
但熱敷之後再搽上玉魄膏,青腫消失的速度幾乎是肉眼可見。
“玄都觀尹觀主的藥果然是名不虛傳。”陳玄景微笑道,“隻是讓梁兄受苦了,請多多包涵。”
“怎麼會?你幫了我,我謝你都來不及呢!”
“你想謝我?”
“那當然,師父說,什麼什麼大恩,什麼什麼小者,總之受恩便要圖報,我不能丟他老人家的臉。”
陳玄景笑道:“諸有眾生不知反復者。大恩尚不憶。何況小者。彼非近我。我不近彼。”
“對對對,就是這話。”梁靈瓚好生佩服,“你還會念經啊!”
對梁靈瓚來說,經文是世上最難念的文字啦。
“略有涉獵,皮毛而已,不值一提。”陳玄景掏出一塊帕子,梁靈瓚接過來,胡亂抹了把臉,忽地獃住,“這、這是什麼?”
“自然是手帕。”
“我當然知道這是帕子,可這帕子怎麼這軟?”梁靈瓚把帕子捧在手裡,臉在上面蹭來蹭去,“好軟,好軟,好軟啊……”
陳玄景看一眼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再看看她頭頂發髻裡插著的那根樹枝,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道:“你當真是梁靈瓚?”
“是啊。”
“一行大師的弟子?”
“是啊。”
陳玄景笑了。他的嘴角一直帶著一絲笑意,這絲笑意若有若無,仿佛隻是他天生嘴角微微翹起而已,卻叫人看了說不出來的舒服,如沐春風。
這一笑好像纔是真的笑,笑得像是風吹雲動,優曇初綻,風拂過樹葉在頭頂搖晃,半邊都是瑰麗晚霞,梁靈瓚看著他笑起來的樣子,一時間回不了神。
“我來是想拜師的。”
梁靈瓚眼睛一亮:“拜我師父嗎?”
“正是。我從長安特意來拜師,不巧大師正在和金剛智大師譯經,一位小師兄招呼了我……”
“那是不空師兄!”梁靈瓚插話。
“是,不空師兄替大師傳話,說‘想拜師的人很多,但是,大師說過弟子有梁靈瓚一個就夠了。’我不免心向往之,想來看一看,能讓大師如此贊譽的梁兄弟是何等人物。”
梁靈瓚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這樣跟別人說起自己,一股驕傲感油然而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扒拉扒拉頭發,摸到樹枝,趕緊撥下來扔了,不免又扯到頭皮,疼得齜牙咧嘴,實在難以維持端莊的形像,還是放棄了,一攤手:“喏,現在你看了,我就長這樣。”
陳玄景卻是又笑了笑:“多謝梁兄弟。”
“啊?謝我什麼?”
陳玄景笑而不答,這樣的弟子都能入眼,一行大師的要求果然很低。
他將竹簡遞還給她:“這一版是有年份的舊版了,寒舍有後人的注釋版,若有機緣,梁兄弟可以去看。”
“真的嗎?”這本書確實有不少內容她看不懂,師父又太忙。
是錯覺吧……陳玄景覺得有一個剎那,眼睛好像受到強光刺激一樣,睜不開。
這一瞬間,梁靈瓚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
“自然是真的。”陳玄景含笑,“若你我成了師兄弟,還有什麼是不能同享的呢?”
“哈哈哈,對對對,你是來拜師的,放心放心,等師父譯完了經,他一定會見你的!師父人很好,你想拜,他就收,你看,當初我就是拜了拜,師父就收了呢!”梁靈瓚說著,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十分正經地問道, “那個,雖然你看上去比我大那麼一點點……”
“在下虛度十八春秋。”
梁靈瓚立即喫了一驚,那豈不是大她三歲?她感覺得到一絲危險。
“咳咳咳,在下,在下快十六個春秋了……但這個不重要!”梁靈瓚嚴肅道,“排名應該按入門先後!”
這是原則!
這樣她很快就會有個師弟了!
陳玄景看著她,忽然問:“梁兄弟,你餓不餓?”
餓……其實在你們說荷花的時候就餓了……
“那要不要先喫點兒東西?”
這種時候問這種問題,不可能會得到第二種答案啊!
梁靈瓚就要站起來,下一瞬,身子一空,蒼伯已將她輕飄飄抱起,梁靈瓚“哇”了一聲,“爺爺你力氣好大!”他看似老態龍鐘,竟是毫不費力。
蒼伯笑笑。
梁靈瓚問:“爺爺你為什麼不說話?”
玄景道:“蒼伯昔年為敵軍所擄,寧死不降,被敵軍割去了舌頭。”
“他們真是太壞了!”梁靈瓚睜大了眼,“不過,爺爺你好厲害!”
語氣裡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不滿與贊許都極為純粹,典型的孩子纔有的純淨。老僕再次向她一笑,眼中微有嘉許之意。
陳玄景也看了梁靈瓚一眼。
又瘦又矮,被蒼伯抱在懷裡,小小的一團。
怎麼可能有十六歲?十二三歲還差不多。也許胡說八道嘴上抹蜜就是一行大師擇徒的標準?
3
垂簾外,天邊紫色的雲霞轉成淡藍,暮靄漸漸湧上來,風不再炎熱,開始變得清涼。
不是“喫點兒東西”,而是“喫桌東西”。
各式各樣的點心擺滿案前,每一樣東西都在燈光下閃爍著美麗誘人的光澤,香氣誘人。
梁靈瓚這纔知道,即便都是宋家的客人,待遇也是不一樣的。
丫鬟端來水盆,跪下,捧過頭頂。
梁靈瓚猶豫一下,接過來,可是桌案已經擺滿了……而且……
從那滿臉為難的樣子,陳玄景大概可以猜到一點兒什麼,提醒:“請淨手。”
原來是洗手,呼,她就說嘛,這麼一大盆怎麼喝呢是吧?她爽快地洗好手。
陳玄景有些皺眉但很好地掩飾住了,實際上,他很想讓這小子去洗個澡再來的……
點心好喫又小巧,梁靈瓚一口一個,就是茶……茶色很深,裡面有姜、棗、橘皮等物,還加了鹽,梁靈瓚隻覺得又咸又苦,喝不下。
看到梁靈瓚皺眉,陳玄景看了老僕一眼,老僕再次離開,再來時端著一碗清清淡淡香香甜甜的湯汁。
梁靈瓚眼睛大亮,一口氣就全喝光了。
“這叫漉梨汁,鮮梨蒸熟,擠出汁水,加糖調勻,再兌入蜂漿。”陳玄景介紹,“這是紅酥果,用糯米粉加玫瑰花汁做面,紅豆沙加蜂糖為餡,甜而不膩,尚可入口。”
怎麼可能是尚可入口呢?分明是連舌頭都可以吞掉啊!
“這是甜豆羹,這是綠鴉尖,這是小絲卷,這是粉圓……梁兄弟,請慢用。”
梁靈瓚嘴裡塞得滿滿的,眼睛放光。
婆婆的手藝當然是非常好的,但絕對沒有閑情做這些小點心,這是她第一次喫到這麼好喫的東西。
這頓飯喫完,梁靈瓚拍胸膛保證:“師兄你就放心吧,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師父最聽我的話了,像師兄你這樣溫柔體貼、博學多纔、纔華橫溢的弟子到哪裡去找啊是吧!”
什麼?你問原則?原則是什麼?好喫嗎?
陳玄景微笑:“那師弟你何時能為我引見師父呢?”
“現在就行!”梁靈瓚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個很大方、還會給她很多好喫的的師兄……呵呵呵,這是從天下掉下來的餡餅啊。
4
一行大師譯經的工作結束,教弟子觀星的工作還沒有開始,正是一天當中難得清閑的時候。
落山之後的太陽帶走了酷熱,清涼的風中隱隱有蛙蟲蟄鳴,一行坐在庭前喝茶,一抬頭便看見他的小弟子帶了個人進來。
梁靈瓚幾年間個子是長了些,但比起太還是矮了一截,且始終不見長肉,明明喫喝也不見得少……唉,大約是太活潑好動了吧,總是骨瘦如柴的樣子,好像全身的能量都供養給了一雙眼睛,在夜色中也閃閃發光。
“師父,師父,有人想拜你為師!”
一行這纔看向後面那人。
“晚輩陳玄景,見過大師。”
他長揖為禮,這一禮就可以看出他來自何處,如果不是鐘鳴鼎食之家,絕不能將區區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得如此自如、流暢、優美,如同舞蹈,帶著無聲的韻律。
“陳玄景……”一行微微頷首,“若貧僧記得沒錯,長安陳家這一輩的正是玄字輩吧?”
“大師見多識廣,所言極是。”
“貧僧很久不曾去長安,不過陳玄理將軍的大名還是聽過的。”一行站了起來,單掌當胸,還了一禮,“多謝施主看重,隻是貧道纔學微薄,精力有限,已經不打算再收徒了。”
“早就聽說一行大師不在乎世間名利權貴,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陳玄景愈發恭敬,“今次非是陳家次子前來拜師,而是玄景誠心求大師指點。大師,玄景是太學生徒,醉心天文像法,不敢說資質極j,但非朽木,一點兒誠心,還望大師成全。”
老僕捧上一隻木匣。
匣子是用上等的沉香木制成的,帶著淡淡的香氣,梁靈瓚很好奇有錢人家會給出怎樣的拜師禮,金子嗎?銀子嗎?珠寶嗎?然而都不是,裡面是三卷經書。還是三卷明顯有殘破痕跡的經書,色澤黃脆,也許拿起來就要酥掉了。
一行卻是微微變色。
他修行到家,向來心如止水,能打動他的東西著實不多,然而面前這三卷經書無論捧到哪一名佛家子弟面前都能令人動容。
南北朝時期,有帝名蕭衍,天縱奇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征戰入朝文武雙全,佛法修行更是精微,幾次舍身入寺,死後留下佛學著作數卷,可惜在歷史的硝煙中,所有智慧的結晶都淪為傳說,隻有少數人知道那些名字——《涅萃》《大品》《淨名》。
以往隻能從典籍的零星記載中窺見的名字,真真實實擺在眼前。
燈火昏黃,卻沒有影響陳玄景的視線,他看到了一行的神情,嘴角微微上翹一點兒。
隻是,很快一行便移開目光,搖頭:“可惜,施主想要的東西,貧僧教不了。”
嘴角那一點笑意並沒有受到影響,陳玄景柔聲道:“大師不要誤會,這不是拜師禮。晚輩隻是覺得,當今世上,能看懂這幾卷經文的寥寥無幾,大師便是其中之一,與其將它束之高閣,不如交給大師。何況,即便大師不收晚輩為弟子,能見上大師一面,已經是晚輩的福分,晚輩不敢強求。”
他說得恭謙而有禮,原本就悅耳的聲音因為這一絲謙和而更加低沉。
梁靈瓚眼巴巴地看著師父,實在不想失去這樣的師兄。
一行沉吟片刻:“如此,請容貧僧借閱,閱畢之後,即刻奉還。”
陳玄景微笑:“大師客氣。”
那一晚直至離開,他也沒有再提拜師的話題。天色漸暗,星辰漸現,螢火蟲點點飛舞,梁靈瓚提出燈籠,為兩人煮水泡茶,抱著膝蓋坐在石階上,聽兩人講天南地北的事情。
師父懂得的事情當然很多,陳玄景知道的居然也不少。
夏夜的繁星燦爛星空繁爛極了,望星是一件極其習慣的事,聊天的間隙裡陳玄景忽然問道:“紫微星垣雲霧成帶,縈繞不散,大師可有什麼看法?”
和順而投契的聊天到這裡頓了頓,一行道:“貧僧不知。”
陳玄景忽然回過頭問梁靈瓚:“小兄弟以為呢?”
“啊?”梁靈瓚回過神來,立刻很精神地答,“有雲霧表示空氣濕度大,不變形是風力不夠強,恐怕要下大雨咧。”
陳玄景的表情微微僵住。
他的神情一直都是優雅自若,好像泰山崩於前都不會損壞他的風度儀容,可這個答案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行看了梁靈瓚一眼,眼裡有絲笑意,雖然很淡,但也很暖。
陳玄景當然看到了,這一眼裡明顯的信賴和寵愛。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梁靈瓚。
是的,頭發還是毛茸茸的,發帶上還掛著半片葉子,胡亂扎著腰帶,腰身顯得格外瘦小,舉止粗魯,顯然主人的修養為零。他一直以為這個弟子是一行大師在奉詔回京的漫長路途中因無聊而隨意收下的旅途無聊的產物,現在看來似乎不是。
可他再三端詳,這都是個粗野、無知、尋常的少年小孩子。。
他實在不知道一行大師眼中那點兒欣賞所為何來。
當然,有些問題是失禮的事,而陳家的人絕不會允許自己有失禮數,他客套地恭維:“小兄弟天真可愛,能入大師青眼,想必天資極j。”
一行看著他,目中似有深意:“由天所賜,方是天資,人力強求不算。小瓚,確實是真正有天資的人。有傳人若此,貧僧別無他求。”
陳玄景微笑著聆聽,隻是笑意不是很自然。
這是說,他的資質隻是人為,不算有天資?他比不上這個鄉野小子?
定力稍微差一點兒的人大概會翻臉,但陳玄景不會,他依然微笑:“大師所言,必有道理。”
再過片刻,他告辭而去。
要博取一個人的垂青,急躁不得,此事要徐徐圖之,不要緊,隻要能見到人,他不信會搞不定。
5
梁靈瓚十分不解,陳玄景看起來特別聰明的樣子,脾氣又很好,還懂得很多,師父為什麼不收呢?
“你很想他成為你同門?”
梁靈瓚真誠地點點頭。
一行看著弟子明亮的眼睛,微微有些嘆息:“可那位施主想學的和我想教的不一樣。”
“他難道不是想學天像?”
“你說得不錯,他已經懂得很多,識星知像對他來說早已經不成問題,他想學的是星占術。”
“那是什麼?”觀天者,先識星,再知天像,梁靈瓚現在正處於知像階段,“星占術”三個字,聽都沒聽說過。
“人們認為星辰暗喻著世間一切人與事的興衰。太平或戰亂,生或死,吉或兇都可以從天像中占出結果,為帝王參政之用,這就是古往今來大部分觀星者所做的事。”
“嗯?”梁靈瓚仰頭望向夜空,“師父你跟我說過,盡管一抬頭就能看見,但每一顆星離我們都非常遙遠,星辰常在而人命短暫,星辰和腳下的大地一樣亙古無情,並不在乎人命的生死,大家為什麼會相信它能預示人世的未來呢?”
聲音裡的困惑實實在在,一行聽著卻微笑起來。
“是啊,星辰無情,天地無情,隻有人自作多情。”一行撫著弟子亂糟糟的頭發,“我少年時在星占術上耗時頗多,越是占星,越是覺得星辰遙不可及,深不可測。很久之後我纔明白,星占術是一個深淵,是天文學的歧途,如果踏進裡面,離真正的天像就會越來越遠。以人力將天機扭曲為己所用,還是窮盡有限之人力窺測無限之天機,小瓚,你會怎麼選?”
梁靈瓚很用力很用力地思索了下:“我覺得還是看天比較有趣。”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從頭頂飄落,梁靈瓚訝然地抬起頭,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師父大笑。
“所以,我沒有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