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告訴你們是什麼毀了我父。第三件事是啞巴,是啞巴死了這件事。件是珍珠港事件。第二件是搬來我祖父靠近威納奇的農場。我父在這兒結束了他的餘生,隻不過也可能在那到來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我父把啞巴的死歸罪到啞巴老婆身上。後來他又說是魚的錯。後他怪罪他自己——因為是他給啞巴看了《田野和溪流》雜志背面的廣告,那是一則向全美各地運送活黑鱸魚的廣告。
自從弄到了魚,啞巴的行為就變得古怪起來。那些魚徹底改變了啞巴的性格。我父是這麼說的。
我從來不知道啞巴的真名。即使有誰知道,我也從沒聽說過。他那時就叫啞巴,我現在也隻記得他叫啞巴。他是一個長著皺紋的矮個男人,禿頭,四肢短而粗壯。如果他咧開嘴笑——這種事並不經常發生——他的嘴唇會向內包住棕黃色的爛牙。這讓他看上去十分狡詐。在你說話時,他水汪汪的眼睛會盯著你的嘴——如果你不說了,它們就停在你身上某個讓你覺得不舒服的地方。
我不覺得他是真聾。至少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聾。但他確實不能說話。這是肯定的。
不管聾還是不聾,啞巴從一九二〇年代起就是鋸木廠的一個普通員工。這家瀑布木材公司坐落在華盛頓州的亞基馬。在我認識他的那些年頭裡,啞巴一直是個清潔工。那麼多年裡,我從來沒見他穿過別的。永遠是一頂氈帽,一件卡其色工作衫,一件牛仔外套罩在連體工裝褲外面。他的上衣口袋裡總裝著好幾卷衛生紙,因為他的工作之一就是打掃廁所並提供衛生用品。眼看上夜班的人下班後總往自己的飯盒裡放上一兩卷衛生紙,你就知道啞巴的工作有多忙了。
盡管上的是白班,啞巴總帶著個電筒。他還帶著扳手、鉗子、起子和絕緣膠布等工廠技工常帶的東西。是的,他們為此取笑啞巴,嘲笑他的做派——總是帶著所有的東西。卡爾·羅易、特德·斯雷德和喬尼·韋特是取笑啞巴的人裡面為惡劣的幾個。但啞巴總是不聲不響地忍著。我覺得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父從來不取笑啞巴。至少我沒見到過。爸爸是個剃著平頭的大塊頭,有著厚實的肩膀、雙下巴和一個很大的肚子。啞巴總是盯著那個肚子看。他會到我父工作的銼工間,我爸用金剛大砂輪銼鋸子時,他就會坐在一個凳子上,看著我爸的肚子。
啞巴有一棟和別人一樣的房子。
那是一棟臨河而建、外面貼滿焦油紙的房子,離鎮子有五六英裡。房子後面半英裡的地方是一個草場的盡頭,那裡有個大石坑,是州裡在附近鋪公路時挖的。當時挖了三個相當大的坑,多年下來,它們積滿了水。漸漸地,三個水塘彙成了一個。水塘很深。看上去很陰暗。
啞巴除了房子以外還有老婆。她是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人,據說和墨西哥人在一起鬼混。父說那是羅易、韋特和斯雷德這些愛管閑事的人說的。她是個矮小壯實的女人,有一雙閃爍的小眼睛。次見到她時,我就注意到了這雙眼睛。那次我和彼得·延森一起騎車子,我們停在啞巴家門口要水喝。
她打開門時,我告訴她說我是戴爾·弗雷澤的兒子。我說:“他和——”我突然反應過來了。“我是說,他和你丈夫在一起上班。我們在騎車子,想要杯水喝。”
“在這兒等著。”她說。
她回來時每隻手裡端著一個裝著水的錫杯子。我一口喝干了我的。
但她沒再給我們水。她一聲不響地看著我們。當我們準備騎上車子時,她來到前廊邊上。
“要是你們小伙子現在有小汽車,也許我會搭搭你們的車子。”
她咧開嘴笑了笑。相對她的嘴來說,她的牙太大了。
“我們走。”彼得說。我們就走了。
州裡我們居住的那塊地方沒有什麼鱸魚好釣。大多數是彩虹鱒,一些高山溪流裡會有少量的溪魚和花羔紅點鮭,藍湖和裡姆羅克湖裡有些銀魚。除了深秋時在一些淡水河裡會有洄遊的虹鱒和鮭魚外,大概就隻有這些了。但如果你是個捕魚的,這些就足夠你忙活了。沒有人釣鱸魚。我認識的人裡面很多隻在照片上見到過鱸魚。但我父在阿肯色州和佐治亞州長大時見過很多鱸魚,因為啞巴是他的朋友,他對啞巴的鱸魚寄予厚望。
魚運到的那天,我去了城裡的遊泳池遊泳。因為爸爸要去幫啞巴一把,我記得我回到家後又出門去取魚——來自路易斯安那州巴頓魯治的三個包裹箱。
我們上了啞巴的卡車,爸爸、啞巴和我。
原來這些箱子就是木桶,三個木桶被分別放在松木板做成的箱子裡。它們立在火車站後方的陰影裡,我爸和啞巴兩個人一起用力纔能一個個地把箱子抬上車。
啞巴小心翼翼地開車穿過鎮子,同樣小心翼翼地一直開到他家。經過院子時他沒有停下來,一直開到了水塘跟前。這時候天幾乎全黑了,他讓車燈開著,從座椅下取出一把錘子和一根卸輪胎用的鐵扳手,然後他倆把木板箱使勁拖到水塘邊上,開始撬個箱子。
箱子裡面的木桶包著粗麻布,蓋子上面有些五分硬幣大小的洞洞。他們掀開蓋子,啞巴用電筒往裡面照了照。
裡面看上去像是有上百萬條手指那麼長的鱸魚幼苗在遊動。這是一幅極為奇特的景像,所有這些活的東西都在那兒動著,就像火車運來了一小片海洋。
啞巴把桶移到水塘邊並把魚倒進裡面。他用手電照了照水塘。但什麼也看不見了。
“讓我來弄剩下的箱子。”我父說,他伸過手來,好像是要去拿啞巴工裝褲上掛著的錘子。但啞巴搖搖頭,向後退了幾步。
他自己打開了另外兩個箱子,在干這件事時他劃破了手,在木板上留下了深色的血滴。
從那天晚上起,啞巴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