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比平時安靜得多。
我那時穿了一雙新皮鞋,走在灰色油氈地板上,發出嘎吱嘎吱的生硬空洞的聲音,聽來仿佛不是自己的腳步聲。每穿上一雙新皮鞋,都得花上很長時間纔能習慣自己的腳步聲。
借書處坐著一個從沒見過的女人,正在讀一本厚厚的書。是左右寬幅極寬的那種。看上去就像在用右眼讀右邊那頁,左眼讀左邊那頁。
“不好意思。”我招呼道。
啪嗒一聲巨響,她將書拍在桌上,抬眼朝這邊掃過來。
“我來還書。”我說著,把抱在懷裡的兩本書放在櫃臺上。一本是《潛水艇制造法》,還有一本是《牧羊人回憶錄》。
她翻開封面,查看借閱期限。當然是在期限之內。我恪守日期與時間,因為母親總是告誡我要這麼做。牧羊人也一樣。牧羊人如果不守時,羊群就會張皇失措、亂不成q。
她用力在借書卡上蓋上一個“已還”的印章,又繼續看起書來。
“我想找一本書。”我說。
“下樓梯右轉。”那女人頭也不抬地說道,“筆直朝前走,一○七號房間。”
走下長長的樓梯再向右轉,沿著昏暗的走廊筆直向前走,果然有一扇門上掛著號碼牌,上面寫著:一○七。我來過這家圖書館許多次,還是頭一回聽說有地下室。
分明隻是極其尋常地敲一扇門,卻仿佛用球棒擊打地獄之門一般,不祥的聲音響徹八方。我很想就地轉身,逃回家去。然而並未逃走,因為所受的教育告訴我應當如此。既然敲了門,就必須等候應答。
門內傳來一聲“請進”。低沉卻很有穿透力的聲音。
我推開了門。
房間裡有一張小小的舊寫字臺,後邊坐著一位小個子
老人,臉上長著小黑斑,好似爬滿了蒼蠅。老人的頭禿了,戴著鏡片很厚的眼鏡。那種禿法沒來由地讓人不爽。白發仿佛遭遇過兇猛的山火,卷卷曲曲扭扭歪歪,緊貼在腦袋兩側。
“歡迎光臨,這位小哥,”老人說道,“有何貴干?”
“我要找一本書。”我用缺乏自信的聲音答道,“不過看來您很忙,我就下次再來吧……”
“沒有沒有,怎麼會忙呢。”老人說,“既然這是我的工作,不管是什麼書,我都會幫你找到。”
好奇怪的說話方式,我心想。面孔也是,跟那說話方式不相上下,長得令人心悸。耳朵裡生出幾根長毛來,下巴的皮膚簡直就像炸裂的氣球一樣,往下耷拉。
“你要找什麼書呀,小哥?”
“我想了解一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征稅方式。”我說道。
老人的眼睛驟然一亮。“噢!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征稅方式呀。這個嘛,呵呵,可相當有趣。”
我感到坐立不安。老實說,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征稅方式也不一定非得搞清楚不可。我隻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偶然想到:對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是怎麼征收賦稅的?我從小就被教導,一旦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就應該立刻去圖書館查個水落石出。
“不要緊的,”我說,“並不是非知道不可,況且這個問題也太專業了……”
我想趕快逃離這個令人不快的房間。
“不要開玩笑喲。”老人怒形於色,說道,“這裡就有好幾本關於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征稅方式的書。你是小看這家圖書館嗎,小哥?”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我慌忙說道,“小看什麼的,怎麼可能呢?”
“既然如此,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在這裡等著。”
“好的。”我應道。
老人佝僂著腰從椅子上站起身,打開房間深處的一扇鐵門,消失在門後。我在那裡站了約莫十分鐘,等候著老人回來。好幾隻小黑蟲在燈罩背面爬來爬去,沙沙作響。
老人不久便抱著三本厚厚的書回來了。每一本都顯得非常古舊,房間裡飄漾著舊紙張的氣味。
“來,瞧瞧。”老人說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金小史》,
然後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吏日記》,還有一本《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抗稅運動及》。跟你說有吧。”
“非常感謝您。”我禮貌周全地道謝,然後將那三本書捧在手裡,打算走出房間。
老人在背後衝我喊道:“稍等片刻,那三本書都屬於禁止外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