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伊凡已經有十年不曾回家,也有十年不曾看到他的母親。當初她曾經寫信又報告消息給他,但後來就停止了。有時,他覺得好像她和上皮裡沙喀村都不曾存在過一樣。但是當那頭鼠灰色的小小的馬終於沿光滑的道路拖到了小山的頂上時,年輕的伊凡的心兒立即又開始興奮到劇烈地跳動著。村落就在那裡,就在前面,(可以看到)那有藍漆的木頭雕成的美麗的窗飾的灰白的木屋,望著圍籬的頂j的馬匹,卷纏著煙霧的茅屋頂。街上有圍牆和花園,有一片片的紅色葡萄果,被夜間的霜打著,被鳥兒啄著。街道的兩旁到處都滿種著葡萄果,眩得人們的眼目昏暈。好像這種臨時的滿眼的顏色,幾乎是使人們生活在那裡的唯一的原因,在那慘淡的天空下,在那種慘淡的鄉村的景色裡,在那空氣裡充滿了一種松樹的濕潤、秋天的氣息之間。
在村頭,一個裹著一塊包頭帕,穿著一件不稱身的男人的短衫的肥大的農婦用草梗填補著她的茅屋底隙縫。“停止吧!”年輕的伊凡叫道,“停止吧!母親!”於是他跳出雪橇。這農婦轉向路上,睜開她的眼睛,看見了後面繫著一頭母牛的雪橇、鼠灰色的小小的馬、從鎮上來的客人們,於是她向前走了兩三步,將她手中的一捆草梗落在地上了。從窗口露出了一個女人的驚慌的面孔,接著又不見了。接著又是這同一個面孔,不過此刻是裹著包頭帕,閃過了另一個窗門,門兒砰然打開,一個穿著一雙高高的氈靴的村俗的姑娘從牆門間裡跑出來。這兩個女人都伸出了手,撲在母牛身上。母牛是喘著氣,站在雪橇後面,舐著菲立潑·斯蒂芬諾佛奇的外套的後擺。
“啊,這是我們的布裡喀呀,”這肥大的婦人絕望地叫著,扯住了菲立潑·斯蒂菲諾佛奇的袖口,“告訴我,你從哪裡找到了我們的野獸? 那繞在她角上的繩還是從前的繩。它是這裡的。全村可以證明繩是這裡做的。上帝原諒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呀?”“告訴我們,告訴我們吧,你們和但尼羅有什麼關繫,你們這些竊賊們!”姑娘說,用包頭布拭拭她的寬闊的面孔,在雪橇四周迅速地奔跑著,“自從他前天拿了這母牛到喀林諾夫去之後,他就不見了。我心裡感到事情有點兒糟。說吧,你們和這農人有什麼關繫。”“你鬧什麼,母親?難道你瘋了嗎?”年輕的伊凡終於說,這兩個女人的叫喊真使他倒退轉來了,“你不認識我嗎?”現在這農婦向他驚視著,緊緊地揪住他,於是變得面色慘白又喘著氣。“你,伊凡,”她靜靜地說,畫了一個十字,抓住了她的胸膛,“真的,伊凡。我們以為你已經死了。但這是如何能夠呢?……唉,我的天……年輕的伊凡!”
於是,這婦人在歡笑和眼淚之間顫動著,將她的小小的伊凡拖到她的肥大的胸懷裡。“年輕的伊凡,我的家兄(town brother) !”姑娘喊著,羞怯怯地將面孔去貼在他肩上去。於是關於母牛的一切事情都解釋明白了。此刻他們為她買來的母牛,就是前天年輕的伊凡的母親差一個務農朋友———但尼羅———她的女兒的愛人,去賣的那一頭。所以菲立潑·斯芬蒂諾佛奇所預期的一種騷動和大家的愉快都沒有實現,但也不是沒有驚訝。
菲立潑·斯芬蒂諾佛奇在車夫的指示下,在路上停了好幾回之後,已經被家釀酒灌得爛醉了,現在他舉起帽子,恍惚地向各方面彎彎身子,從他的鼻頭裡哼出一種高傲的遷就的聲音———好像是在“我很快活”與“坐得很快活”之間,於是立即開始用這般不可解的廢話,談論著關於考察這鄉村、老塞貝金、撞騙的代表、殘暴的沙皇尼古拉、伊賽貝萊和別的事情,使這兩個女人由恐怖和尊敬變成十二分的瞠目結舌,而車夫則用一種酒醉的聲音喊著“向右轉”,還非常愉快地用兩臂拍過他的胸膛。接著,將這兩個受歡迎的客人引進茅屋裡去了。亞裡昂虛喀(從路上推度出來,這狡猾的車夫對他叫亞裡昂虛喀纔回答的)卸下馬具,將
他的馬安排好馬房,然後也走進茅屋裡來,然後假裝著熱誠,向神像祈禱完畢之後,坐在一張剛放在門內的長凳上———“The cobbler doesnt go beyond his last”。妹妹葛露雪將母牛放在草棚裡,然後怕羞地低著眼睛,來坐在她的手織機上,拿絲線穿進木梳子裡去。這位女主人在孀居了一個長時期之後,已經變成慣於被人視為一家之長的。她將兩隻肥大的手肘靠在桌上,而客人們是恭敬地坐在桌旁,於是她開始以實事求是的口氣談起話來,雖然她的談話隻是為了年輕的伊凡,但她好像向菲立潑·斯蒂芬諾佛奇說著,使他感覺到她對兒子的一種尊嚴和她是一個浸於權威和體面裡的人。她這般泰然自若地談著,有時她好像是一個臉上長著許多農民的胡髭的男人,而她的眼睛是在濃密的農民的眼毛下搜索著,好像她很清楚她和一個什麼人在談天,他心裡包藏著什麼,以及他是否真和他的外表一樣的。
當黃昏初上的時候,當年老的農婦在房間的那邊看不見的地方忙碌著鍋子和茶壺的時候,這孤孀徐徐地談著她的生平,好像她在那裡做一個非常詳細的報告。土地的收入很少;而土地又不多。專靠賣東西是不夠過活的,而家裡又沒有男人。葛露雪秋天要和但尼羅結婚,那個死了的農婦尼克福的兒子。他是一個安靜的家伙,可是已不年輕。結婚典禮要舉行,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必須要將母牛送到喀林諾夫市集去賣掉,否則她們一點兒事情也不能辦。謝天謝地,母牛不要錢的送回來了,但她得要飼養,然而又沒有東西可以飼養她。老祖母今天或明天或者會死去———她是很衰弱了。夏天測量師來過,測量土地。但是測量有什麼用處呢?不管怎樣測量都沒有關繫的;假使你沒有一點兒土地,那就不能測量了。還有那黑心的磨坊師父———每磨四十磅,他就拿去六磅,別的地方你哪裡還能夠找出這樣的人來?磨坊師父像一個布爾喬亞似的生活著,不說一句謊話,別的東西且不管,單是鵝他有十五隻。那年亞麻長得頗茂盛。這是容易安排的。但家裡沒有一個男人事情就十分困難了。孤孀始終不懈地再說了一大套,從她的胡髭裡憂傷地微笑著,而且當她微笑的時候,可以看到她的兩顆門牙已經脫落,可見她那新近故世的丈夫不曾有一種非常仁慈的天性。她還是在那裡笑這些不幸(的命運),或者以一笑來掩藏這些不幸(的命運),還是在那裡訴苦,或者隻不過談談話來娛樂客人們,這是很難知道的。
菲立潑·斯蒂芬諾佛奇用一個醉漢的注意力來傾聽這孤孀的談話,他的眉毛豎在他的膨脹的眼睛上,從他那胡髭裡吹出了煙氣,好像他想說:“啊!很好!太太,不要苦惱你自己吧!你可以信任我的。我會替你將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很好。”年輕的伊凡急瞥著這茅屋,他誕生地的四周,看到了那些童年時代就記得很熟的物件———有鐘擺的掛鐘,覆著錫罩的燈兒,神像,圖畫,退色的相片,一件掛在門旁的釘上的農民外套,木桶和薄鐵勺罐,木頭的手織機和它的踏腳板———於是他覺得好像從來不曾離開過這些東西,而是始終生活在它們中間,他是這般熟悉它們的。而且他的母親的話語也和舊日一樣,童年時代就非常熟悉這一套的———磨坊師父、測量師母牛、旅館主人……它們在年輕的伊凡心中引起一種慘淡的情緒,而且還變成一種沉重的絕望。不,這是不可能的,這些曾經插進來過東西是不會永久逢到的。它們多少不是從前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