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無雪落
任爾西東 著
(試讀)
在海撥高達四千米的布達拉宮,他們曾為了完成生存任務而同生共死,那時候,她也像現在這樣,一到高海撥地域就像是去了半條命。有一次,她吐得實在是太嚴重了,眼見別的組的人都早早地登頂到了終點,就所幸自暴自棄地倒在了皚皚白雪裡,“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天葬了吧,為了葬隊友而輸了任務,不可恥……”
她自顧自地對他說著,而他卻二話不說,上去就狠狠地踹了她一腳,然後也是毫不留情面地將她扔在了他的背上。
很多年以後,她仍舊記得那時候他身上須水的淡淡香氣和指尖纏繞的那一種專屬於男人的氣息,以及那一句很平靜卻擲地有聲到能夠暖到她心窩裡一輩子的話。
那時候他說了什麼?
哦,他說,“減減,我這輩子算是栽在你手裡了,你死了,我前半生可算是白活了。”
往後的許多年,她在聶三那裡聽過很多很多的情話,可就沒一句話像他那樣說到她的心窩裡的。
那時候,她以為,她擁有了他的前半生,就真的擁有了他的一輩子。
她在夢裡輾轉醒來。
這是這三年來她做過的關於他的唯一一個好夢。
她知道,後面的路滿是荊棘,而她,隻能一個人走。
孟青減十七歲生日這一天,她的養母陸遠安出錢請她和她的兄長陸嶸錚去看了一場在舊時頗有爭議的電影《荊軻刺秦王》。
宏大的戰爭場面,驚心動魄的生死抉擇。
一出戲落幕後,陸遠安問了他們一個被當時無數人提起過的問題。
“呂不韋,是殺還是不殺?”
孟青減說,“不殺。”
陸嶸錚說,“殺。”
他們因為這個話題在飄著鵝毛大雪的電影院門口足足爭論了有個半個小時,誰都不肯低頭,最終以陸遠安的調停而告終。
那是二零一一年的十一月,南國最早的一場初雪。
很多年以後,孟青減回想起她的愛與偏執,她的夢想和她的初心的時候總會想起那一幕。
原來,很多故事,早在青春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敲定了結局。
很多年以後,當孟青減因為小事一次次讓步,到後來孟月朗變本加厲地企圖控制她的人生,最終使得她走上一條這輩子再也不想走第二次甚至生不如死的路的時候,她曾經在北京的月色下,在陸嶸錚冰冷的質問下,想過是什麼害了她。
她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把目光放在了這一年。
這個“為你好”三個字剛出現的時候。
隻不過,那些想法,都已經是後話了。
十六歲的孟青減不會知道二十三歲的孟青減曾做過怎樣的選擇,二十三歲的孟青減也不會回憶起十六歲那一年自己在接受“為你好”這三個字的心情。
隻是,有一點從未改變
那就是不管是後來還是現在,
她從不否認,那是一種愛。
一種足夠沉甸甸,讓她甚至覺得是負重前行的愛。
“你送謝靈回家不是覬覦?”
“你明知道她爸會責難你,還是跑去,不是覬覦?”
她漲紅著臉,像是吐豆子一樣,看似無理,卻也絕非完全沒有道理。
男生和女生的腦回路本是不一樣的,但兩個人在一起待的太久,也就會自然練就一套從對方的語言體繫中招缺漏的本事。
陸嶸錚深知此刻跟她爭辯是沒有用的。
便揚起劍眉,攤手淡笑道,“那照你這個意思,是不是說,你現在給我塗藥,也是覬覦我?”
“不要臉!”
她反應突然變大,低聲垂著眼瞼罵了一遍後,也不給他塗藥了,而是直接將藥瓶扔在了沙發上,扭頭就走。
十幾歲的女孩,氣性頗大。
每一步都幾乎要走出大像的情緒來。
陸嶸錚看著她的背影,覺得有些好笑,但又突然想起了一事兒,今早孟月朗覺得地板過於粗糙,而青減又有光腳在臥室裡走的習慣,就請人來打了蠟。
“你慢……”
他一個慢字剛出口,五米之外,已經有了一聲“啊”的尖叫和重物滑倒的巨響。
僅管這一年來,他們時常為一些小事針鋒相對,但也有些東西是實打實地被歲月一寸一寸地打入骨血。
她想,眼前的少年終有一日會長成更加冷峻,更加高深莫測的模樣。
她隱約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傷春悲秋,感嘆會兒時光的流逝。
可在這一刻,當盛夏的晚風徐徐地拂在她的面上,她離他近到可以清晰地聞見他身上的肥皂香氣的時候,她卻又在渴望什麼。
渴望長大。
渴望有一天,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孟青減,除了做警察以外,你還有什麼夢想?”陸嶸錚摩挲了兩下手裡的石子,陡然回過頭,夕陽明晃晃地對著他,他不顧形像地打了個噴嚏。
孟青減笑了起來。
許久纔恢復正經,然後俏皮地眨了兩下眼。
“你猜?”
“不猜,說。”
“一生正義,干干淨淨。”
她托著下巴,看著遠方,一字一頓。很輕的話語,卻帶著骨子裡的堅韌和驕傲。
陸嶸錚點了點頭,挑眉在心裡默念了一下這八個字。他挺想用“你還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這句話來誇她的。
“陸嶸錚,你是非不分!”
她克制不住情緒壓抑著哭腔對他大喊,碗筷盤子摔碎了一地。
那聲音尖銳且無法復原。
像是記憶的殘片,更像是他躲躲藏藏燒掉的隊裡對陸遠安當年的處分決定書的紙灰,他漆黑瞳眸盯著她,任由她撒潑,任由她胡鬧,隻覺得眼前漸漸地模糊一片。
“孟青減,你這麼想,我無話可說。”
他的眼裡盡是淡漠與疏離,吐出的無情而又冷漠。
“惡心。”
“你們一家子都讓我惡心。”
“我清清白白,干干淨淨,絕不跟你們在一個染缸裡!”
他們最好的時光在大二,最糟糕的是在大三。
大三的時候,他自己也清楚,他對她開始沒那麼好了,不再捧在手心裡護著,而是選擇性忽視。
那時候,她跟聶春江走得太近了,整個學校都傳的沸沸揚揚,說將來警校的第y名是要嫁入豪門的。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沒跟她分手,也隻不過是年少心性,想要報復。
她每每晚歸,他勢必冷嘲熱諷。
他踐踏她的心意,將她做好的雞湯當面送給別的女孩。
他故意忘記她的生日,轉過頭去跟溫如瑾在八達嶺長城夜奔。
她滿身是傷的出完任務回來,忍著疲憊給他做的一碗面,也被他毫不留情地倒掉。
後來想想,她也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一直垂眸堅持著大抵真的是因為愛,可那個年紀,他沒明白。
陸嶸錚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朝著那堆混亂走去。
等到孟青減轉過頭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蹲在她臥室的地上細細地翻著那堆雜物了。這兩年,她攏共搬了三次家,很多東西都搬沒了,隻有這兩年寫的信都在。
那是一堆未寄出去的信,甚至上面連署名都沒有。
陸嶸錚打開其中一封。
上面的字跡娟秀,赫然寫著一句話:
“陸嶸錚同志,今年我真的要放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