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這座小竹橋有年頭了,扎竹的篾條已經松脫。有一處,眼看就要掉下來,不知道前面一個過橋人是什麼時候過的,腳下有沒有一點感覺。
這次過橋的是一個紫衣男子,走路很有樣子。仔細一看,那樣子在於他的身材。這種身材一般被稱為“衣架”,不管什麼服裝穿上去都能挺撥起來。
正是這挺撥勁兒,他纔走了一半,竹橋斷了。或者說,篾條完全松脫。紫衣架一下子掉進水裡,喝了幾口泥水。
用手劃拉幾下,但肩上背著一個不小的包袱,劃不動。隻能把包袱卸掉,但剛剛走在路上時怕遇到不測,把包袱纏進了衣襟邊的布扣,現在怎麼解得開?
想把衣服整個兒扒掉,使了一下力,根本不可能,反而多喝了幾口水。
人生真是兇吉難卜,方纔還走得好好的,頃刻之間,眼看就要滅頂。自己還那麼年輕,沒想到死亡突然來臨。沒有一點先兆,沒有一點預計,沒有一點準備,生命如斧劈刀切,霎時斷裂。紫衣架隻能直著嗓子高喊救命,但心裡知道,這地方冷僻極了,走了一個時辰沒見到一個人。
喊總得喊,不管怎麼說,總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自己。於是,又喊,再喊。他決定,必須喊到無法再喊的那一刻。
他顯然不會遊泳,已經喝了好幾口水,又嗆著了。嘴裡喊不出聲音,隻能拼盡全力伸手亂抓。什麼也抓不住,越是用力,越是讓滿嘴滿鼻嗆成窒息。再掙扎也無用,隻是放棄。放棄掙扎,放棄生命。
就在徹底絕望的後一刻,硬邦邦的,一根竹竿捅到了肩膀。紫衣架連忙雙手拉住,抬頭一看,似乎是一個身材瘦削的灰衫小伙子,但在慌忙掙扎中看不真切。可以肯定的是,這竹竿就是從垮掉的橋架中抽出來的。
這個灰衫小伙子,剛纔怎麼沒有看到?隻有一條路,任何一個人影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難道,他沒有走在路上,隻在路邊的樹林中穿行?
就像影子,穿灰衫的影子,在生死關頭及時到達,伸下了一支竹竿,來救命。
灰影人伸到水裡來的竹竿,握上去有點滑。紫衣架連忙用兩手緊緊握住,用全身的力量朝岸邊灰影人那裡遊動。灰影人也在一截截地往回收拉竹竿。
水有浮力,總算一點點到河邊了,腳下已踩到河底的淤泥。但是,這淤泥是一個斜坡,腳剛踩上去,一用力,就滑了一個大踉蹌。
這一踉蹌,紫衣架就把所有的力氣都拽在竹竿上了,居然一下子,把握著竹竿另一頭的灰影人拉下了水。
“撲通”一聲,是實實在在的人,不是影子。而且,灰影人在下水時也發出了一聲尖尖的輕叫。
灰影人立即與紫衣架撞了個滿懷。
這一撞,把紫衣架完全撞傻了。
當他猛烈地貼及了灰影人的身子,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柔軟,使他渾身震顫。不隻是柔軟,而且是氣息,不是鼻子聞得到的氣息,而是一種讓周圍的一切都柔軟的氣息,串通全身。
瘦削的身材怎麼會有那麼驚人的柔軟?他被一種從未感受過的不可思議所“點”住。
他獃立在水中,一時無思無念、無意無緒、無知無覺。
他是一個冰封了的男性板塊,被一種陌生的力量撞出了一條裂痕。這陌生的柔軟,應該來自另一種性別。
一切都還沒有那麼快地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已經不存在那個撞擊體。他還站在靠岸的河裡,踩著淤泥,手上握著那支竹竿。
他懷疑剛纔發生的一切。難道是一個白日夢的幻覺?
上岸後低頭,他發現有一道水跡拖過河邊的小路,進入了樹林。
他快速地順著水跡進入樹林,卻又不敢往前走。粗粗細細的樹枝阻攔著他,拉扯著他,嘲笑著他。
內心也在阻攔,因為再往前走,不知會遇到什麼,但他能約略預感,一定會有陌生的奇異。他有自己的目的地,已經靠近,他不能因為偶遇而走神。
他這次已經整整步行了一個半月,終於到了。在路上打聽過,再翻過一個山崗,就會是目的地。
目的地是兩個世仇城堡,一個叫“戚門壕”,一個叫“陳家衛”,一聽名字就兵氣森森、戰氛濃烈。他已經聽說,結仇,已經二百多年。這二百多年間,發生過大小械鬥三百多次。
兩個家族都絕不遷徙。活著,繁衍,就是為了把地占住,與對方死拼,給祖先出一口氣。
紫衣架這次來,完全是靠了從蘇州去昆山半道上一位姓陳男子的指引。準備先在陳家衛找旅館,然後等機會,經過戚門壕出海,去武運島。
紫衣架上岸後問過路,但越是靠近越難問,路人隻要一聽是問戚門壕和陳家衛的事,就立即走開,低頭不語。
這就麻煩了,他想,隻能過一會兒翻上山崗的時候,細看眼下的布局和路途,好好猜測一下了。
他剛從河裡爬起來,渾身濕透,被風一吹,有點寒意。這麼熱的天,怎麼會產生寒意?他很快明白了,已經到了海邊,吹在身上的,是海風。
自己有寒意了,立即想起了另一個人。這對他這麼一個獨來獨往的單身漢來說,還是次。
另一個人,就是剛剛為了救自己也落了水的灰影人,一個突然來到又突然消失的灰影女子。她同樣濕淋淋的,吹著同樣的海風。
那種柔軟,那種氣息。當然,還有那種瞬刻之間的見義勇為。
按照世俗的說法,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沒有她,就不再有自己。但是,這個對自己的生命極端重要的生命,卻已經毫無痕跡。一個人,平生要緊的存活支點並不很多,但總是抓不住。
她是過路,還是回家?回家,回哪裡?是戚門壕,還是陳家衛?
章
1
前面所說的落水事件,發生在清代嘉慶五年,按照國際公歷,也就是一八○○年,十九世紀的年。
說準確一點,是十九世紀年的夏天。
世上很多偶然小事,一探根脈卻讓人震驚。這個落水事件,就牽連到中國大的文典《四庫全書》、中國大的貪官和珅、中國大的海盜王直,跨時好幾百年。這實在太讓人好奇了,那就請允許我費點事,從遠處說起,再慢慢繞回來。有的段落比較復雜,我不知道能不能講明白。
先從《四庫全書》說起。乾隆皇帝在晚年為了彰顯“盛世修典”的氣派,下令召集全國各地學者,在他眼皮底下把中華文化幾千年的全部重要文獻彙編在一起。這事,難的不是學識,而是張羅。那麼多學者,名氣不小,脾氣很大,方言各異,舉止古怪,誰能把他們拉扯在一起?那隻能靠“全朝實權人”和珅了。
和珅對各地學者照顧得熱情周到,又派出一批年輕的書吏殷勤侍候。那些書吏其實也是他的“情報人員”,幫助他更精準地掌握了漢族文人,特別是江南漢族文人的思想動態。
這天,一個書吏向他報告,徽州籍的王進士與餘姚籍的徐進士一見面就爭吵起來了。
“一見面就爭吵?為什麼?”和珅問。
書吏就把爭吵的過程仔細描述了一番。
兩位進士一見面,餘姚的徐進士就對徽州的王進士說:“從名帖上看,貴府在歙縣,是出硯臺的好地方,我家幾代都用歙硯。”
但是,這位徐進士把“歙”念成了“西”。這是不奇怪的,這個字本來就有兩種讀法,“西”的讀法更通行。但在歙縣的地名上,卻是另一種讀法。對中國傳統文人來說,別人讀錯自己家鄉的地名是不可容忍的,他們總是高看家鄉的知名度。
“我要糾正一下,我家鄉歙縣的歙,不讀西,讀麝,麝香的麝。順便,請告訴一下你家長輩,那硯臺的正確讀名是什麼。”王進士的語言十分犀利,除了保衛家鄉的名號,還因為,自己在進士榜上的排名遠遠高於徐進士。
受到王進士的搶白,徐進士一下來氣了。隻要是中國人,忌諱人家要教訓自己家的長輩。他纔思敏捷,冷笑了一下就說:“我家長輩不會忘記貴鄉的地名,因為二百四十多年前貴鄉有一位強人,在我們家鄉留下了幾筆重債。很巧,他也姓王。從此,我們那裡的人怕提貴鄉,把硯臺的名字也另讀了。”
“留下幾筆重債?”王進士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說重債是客氣了,是血債,而且是滅村屠城的血債,在明代嘉靖年間。”徐進士提醒王進士。
王進士立即明白過來了,說:“我知道,你在說五峰先生的事。五峰先生確實是我的本家,我們整個王家都不諱避,整個歙縣都不諱避。”
“五峰先生?那是他的號,還是直呼其名,叫王直吧。整個明代,倭寇成為大患,而倭寇的首領,非貴家的這位先祖莫屬了!”徐進士提高了聲調。
王進士似乎早有準備,平靜地說:“這事說來話長,我現在不想與你辯。隻問一件事,倭寇,是日本海盜;王直,是中國徽州歙縣人氏,他怎麼會成為首領?如果他是首領,為什麼不叫徽寇、歙寇?”
“這……”徐進士語塞了。
王進士用鼻子“哼”了一下,轉身就走。
……
書吏描述完這段爭吵,就不再作聲,但兩眼直直地看著和珅,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
和珅也直直地看著他,說:“就吵這個?明朝的事,倭寇王直,二百多年了,還有什麼意思?”
書吏說:“開始我也覺得沒有意思,但我後來侍候徐進士回寓所,他還在給我說王直的事。有一句話,我覺得需要向您稟報。”
“什麼話?”和珅問。
“徐進士說,直到很多江南長者還在疑問,王直富可敵國,財產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下和珅果然來了精神,問:“你是說,王直被殺後,財產不知去向?”
書吏點頭:“不知去向。”
和珅不再講話。這話題,觸動了他的神經。
他十分清楚,乾隆朝經濟繁榮,但由於奢靡過度,又由於自己一直在營建一個龐大的私家財富大城堡,朝廷的庫帑已出了問題。乾隆皇帝並不知道財政的艱難,誰也不敢對他實言。萬一乾隆皇帝察覺了什麼,下令盤查,自己就會很不安全。因此,如果能用朝廷的力量追尋到王直的遺存,至少可以補充庫帑。
如果追尋不到,那大筆財富就有可能落入當代強人之手。此刻,天地會秘密團體正蔓延南方,福建又興起了由蔡牽領頭的漁民、船工暴動。他們當然很需要錢,如果能夠得到王直遺存,那對朝廷的威脅就更大了。和珅想,既然民間有那麼多傳言,即使那些強人還沒有得到,也不會不聽到,因此,也一定在尋找。
想到這裡,和珅的眼睛亮了。
2
此後,和珅與各位學者聊天,總會頻頻地拐到明代的倭寇事件上。這是前朝的事,說起來不犯忌,大家都說得很直率。畢竟是學者,言之有據,思路清晰。
和珅很快就明白了,把大明王朝攪得惶惶不安的倭寇之患,高首領確實不是日本人,而是王直。日本的海盜、浪人、流氓固然是主體,但都接受王直和其他幾個徽州人如徐海、徐惟學的擺布。
王直通過貿易從葡萄牙船隊那裡取得了大量新式火槍,又把這些火槍賣給正處於戰國時代的日本人。這使日本的軍事形勢和政治格局發生了歷史性的變化。而他本人,也成了讓日本人不得不爭相追隨的人物。
他是一個海盜王,更是一個國際貿易的天纔。兩種身份疊加在一起,當然更強悍了。他會有多少財產,人們無法估量。
和珅還知道了,王直在嘉靖三十七年中計被捕,但處置王直案件的高官員胡宗憲也受到朝廷的彈劾和調查,因為胡宗憲牽涉到嚴嵩的案件。胡宗憲幾年後在獄中自殺,政治角力波詭雲譎,誰還想得到王直和他的財產呢?
和珅搞清了事情的基本輪廓之後,認真想了好久。他覺得追尋雖然沒有把握,但數額之大讓他難以抵擋,而且又挑起了他心底的某種好奇。
和珅決定,追尋王直遺存的事,必須交由自己掌控的軍機處來秘密進行。他已經與軍機處的兩個專任官員“軍機章京”商談很久,布置了追尋計劃。他反復說明了這事關及朝廷庫帑、天地會和蔡牽暴動,因此全部追尋任務確實也名正言順,是軍機處的頭等大事。
和珅特別關照,這件事能否查出結果,完全不得而知,因此,暫不奏報乾隆皇帝。乾隆皇帝一向好大喜功,又被和珅歷來的辦事效率寵壞了,如果他知道了,就會不斷查問,容不得久查無著。這一來,麻煩就大了。而且,皇帝的不斷查問,又會引起朝廷各部關注,萬一那筆財富與哪個繫脈有涉,事情就混亂了。
於是,和珅開始安排一件平生難事:給予追查的權力,卻又必須無聲無息,無痕無跡。
他平日再忙,也經常會把歷書和輿圖翻出來,讓目光在那些年號和線條間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