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件事我也一直在思考:黎明和我的上訴。但我聽從理智,設法不再去想這些事。我躺了下來,仰望天空,竭力對天空感興趣。它變成綠色,是在黃昏時分。我再作努力,以改變我的思路。我聽著自己心髒的跳動聲。我無法想像,這聲音在如此長的時間裡一直伴隨著我,竟會在有停止。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想像力。但我試圖想像出這心跳聲不再在我頭腦中繼續響起的那個時刻。但想不出來。黎明或我的上訴仍在腦中。我終在想,合乎情理的辦法是不要強制自己。
他們是在黎明時分來的,這我知道。因此,我每天夜裡都在等待黎明的到來。我一直不喜歡遇到猝不及防的事。如果我有事情發生,我更希望自己有所準備。因此,我終隻在白天睡一會兒,而在夜裡,我始終耐心等候著窗玻璃上的天空開始發亮。難熬的是天快亮的時候,我知道他們通常是在這時動手在法國,可在嫌疑犯家裡對其逮捕的法定時間為早晨六點,這也是警方突然提審犯人的時間。。午夜過後,我一直在等待和窺探。我的耳朵從未聽到過這麼多的噪音和這麼細微的聲響。另外,我可以說,我在這段時期裡算是走運,因為我從未聽到過腳步聲。媽媽以前常說,人要倒霉也不會事事倒霉。我在監獄裡同意這種看法,是因為這時天空變得絢麗多彩,新的又來到我的牢房。因為我可能會聽到腳步聲,我的心髒就會分崩離析。即使輕微的走動聲也會使我衝到門口,即使我把耳朵貼在木門上,發狂地等待著,直至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害怕聽到這呼吸變得粗聲粗氣,活像狗在嘶啞地喘氣,但我的心髒畢竟沒有分崩離析,我又可以多活二十四個小時。
我整天在考慮我的上訴。我覺得自己已從這種想法中獲益匪淺。我想像能用這想法得到什麼結果,並從思考中獲得巨大收獲。我總是作出壞的設想:我的上訴被駁回。“那麼,我就得死。”顯然比別人死得更早。但大家都知道,這樣活著並不值得。其實,我並非不知道,三十歲死還是七十歲死,是無關緊要的事,因為不管你幾歲死,其他男男女女照樣活著,幾千年都是如此。總之,沒什麼比這事更加清楚。反正死的人都是我,不管是現在死還是二十年之後纔死。此時此刻,我在思考時有點難受,是在想到未來二十年的生活時,我感到心裡產生一種可怕的跳躍。但我隻好壓制這種跳躍,並想像我一旦活到二十年後會有什麼想法。死了之後,怎麼死和什麼時候死就無關緊要,這是明擺著的。因此(難就難在要看到這“因此”二字所表示的理性思考的全部含義),我的上訴如被駁回,我就應該接受。
這時,隻是在這時,我纔可以說有了權利,並允許自己去作第二種假設:我獲得緩刑。令人煩惱的是,我必須稍稍克制血脈和肉體使兩眼狂喜的劇烈衝動。我必須設法克制這種呼喊,並使其變得理智。我作出這一假設時,甚至必須表現得合情合理,使我在種假設中更有可能逆來順受。我做到這點之後,就獲得一小時的平靜。這點還是值得重視。
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再次拒絕接見指導神甫。我躺在那裡,從金黃的天色看出夏日的黃昏將臨。我剛放棄上訴,可以感到血液在我身上流動正常。我不需要見指導神甫。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次想到瑪麗。她已有好幾天沒有給我寫信。那天晚上,我進行思索,並在心裡想,她當死刑犯的情婦,也許已感到厭倦。我也想到她可能病了或死了。這十分正常。既然除了兩人現已分開的肉體有關繫之外,我們倆沒有其他任何關繫,也沒有其他任何事會使我們相互思念,我怎麼會知道她的情況呢?另外,從這時起,對瑪麗的回憶會使我感到無關緊要。她死了,就不再使我感興趣。我覺得這很正常,就像我清楚地知道,我死後,別人就會把我忘記。他們本來跟我就沒有關繫。我甚至不能說,這樣想令人難受。
正在這時,指導神甫進來。我看到他時,身體微微顫抖。他發現了這點,叫我不必害怕。我對他說,他通常是在另一時間來的。他對我回答說,這是十分友好的拜訪,跟我上訴毫無關繫,他對此也一無所知。他在我的小床上坐下,請我坐在他的旁邊。我謝絕了。我覺得他樣子還是十分和善。
他坐了一會兒,手放在膝蓋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手細長而又結實,使我聯想到兩隻靈巧的動物。他慢慢地用兩隻手相互搓了搓。然後,就這樣待著,頭仍然低著,而且待了很長時間,使我一時間感到已把他忘卻。
但他突然抬起頭來,正面看了看我,並說:“您為什麼每次都拒絕見我?”我回答說我不信天主。他想知道我是否對此確信無疑,我說我對此無需考慮:我覺得這個問題並不重要。他於是身體後仰,背靠牆壁,兩手平放在大腿上。他幾乎不像是在對我說話,他指出,人有時以為自己確信無疑,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我沒有吭聲。他看了看我,然後問我:“您對此有何想法?”我回答說有這個可能。不管怎樣,我也許不能肯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麼事,但我完全能肯定自己不感興趣的是什麼事。他對我說的事,我恰恰不感興趣。
他把目光移開,仍保持這種姿勢,他問我,我這樣說是否因為過於絕望。我對他解釋說,我並不絕望。我隻是害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指出:“天主會給予您幫助。我見到過跟您情況相同的人,他們都回到了天主身邊。”我承認這是他們的權利。這也證明他們有時間這樣做。至於我,我不要別人幫助,而要我對不感興趣的事感興趣,我缺少的正是時間。
這時,他兩手做出生氣的手勢,但他挺直身子,理好長袍上的皺褶。他理完後,稱我為“我的朋友”:他對我這樣稱呼,並非是因為我是死刑犯;在他看來,我們都被判了死刑。但我打斷了他的話,並說這不是一回事,而且這無論如何也不能看成一種安慰。他表示同意:“當然如此。但您不死,以後也會死的。到那時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您將會如何對待這可怕的考驗?”我回答說,我會像現在這樣來對待這種考驗。
他聽到這話就站了起來,兩眼對我直視。這種把戲我了如指掌。我常常用這種辦法跟埃瑪紐埃爾或塞萊斯特戲耍,一般來說,是他們把目光移開。指導神甫也對這種手法十分精通,我立刻明白他的意圖:他的目光並未抖動。他對我說話時聲音也沒有顫抖:“您難道不抱任何希望?您活著時,難道要抱有您靈魂和肉體會全都死亡的想法?”我回答說:“是的。”
於是,他低下腦袋,重新坐下。他對我說,他憐憫我。他認為,一個男人無法忍受這種生活。而我隻是感到,他開始使我感到厭煩。我也轉過身去,走到天窗下面。我把肩膀靠在牆上。我不大跟得上他的思路,但聽到他又開始對我提問。他說話的聲音不安而又急促。我知道他感到激動,我聽他說時就更加注意。
他對我說,他確信我的上訴會得到同意,但我身負罪孽的沉重壓力,必須將其擺脫。據他說,人類的正義微不足道,天主的正義至關重要。我指出,是前者判處了我的死刑。他對我回答說,這並未因此而洗刷我的罪孽。我對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罪孽。別人隻告訴我,說我是罪犯。我有罪,我要付出代價,別人不能再對我有其他任何要求。這時,他又站了起來,我心裡在想,這牢房如此狹小,他是否想活動一下,因為他別無選擇:要麼坐下,要麼站起。
我眼睛盯著地上看。他朝我走了一步就停下,仿佛不敢再往前走。他望著天窗上鐵條之間的天空。他對我說:“您錯了,我的孩子,我們可以對您有更多的要求。我們也許會對您提出這種要求。”——“那麼是什麼要求?”——“我們會要求您去看。”——“看什麼?”
神甫環顧周圍,他回答時,我突然發現他的聲音已顯得十分厭倦:“這些石塊都流出汗水般的痛苦,這我知道。我每次看到它們,都會感到焦慮不安。但我在內心深處知道,你們中為不幸的那些人,都看到這些陰暗的石塊裡顯現出一張神的臉。我們要求您看的,就是這張臉。”
我有點生氣。我說我看著這些牆壁已有好幾個月了。我對它們,要比對這世上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更為了解。也許在很久以前,我曾想在上面看到一張臉。但這張臉有著陽光的色彩和欲火:那是瑪麗的臉。我白費力氣,未能看到。現在完了。不管怎樣,我沒有看到有任何東西從這流汗般的石塊裡顯現出來。
指導神甫略顯傷心地看了看我。我現在整個身子都靠在牆上,陽光照在我的前額上。他說了些話,我沒有聽到,他十分迅速地問我是否允許他擁吻我,我回答說:“不行。”他轉過身去,朝牆壁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牆上,並低聲說:“您難道是這樣喜愛這人世間的?”我沒有回答。
他背對著我站立良久。他待在這裡使我感到壓抑和惱火。我想要請他離開,讓我獨自待著,但他朝我轉過身來,像爆發那樣突然大聲地說:“不,我無法相信您的話。我可以肯定,您曾希望過另一種生活。”我對他回答說當然如此,但這希望並不比希望發財、希望遊得更快或希望嘴長得好看更加重要。這些希望都屬於同一類型。但他打斷了我的話,並想知道,我如何想像這另一種生活。於是,我對他叫了起來:“是一種我能回憶起現在這種生活的生活。”我立刻又對他說,我已感到厭煩。他還想跟我談天主,但我走到他跟前,想後一次跟他解釋,說我剩下的時間已不多。我不想用天主來浪費這時間。他想要改變話題,問我為什麼稱他為“先生”,而不是稱他為“我的父”。這下我可惱火了,我就對他回答說,他不是我的父:他跟其他人一樣。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說:“不對,我的孩子。我是您的父。但您不可能知道這點,因為您有一顆迷失的心。我要為您祈禱。”
這時,我不知是為了什麼,我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爆裂。我放開嗓子拼命叫喊,我對他進行辱罵,我叫他不要祈禱。我抓住他長袍的領子。我把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話都對他傾訴出來,說時蹦蹦跳跳,時而快樂時而氣憤。他不是顯出確信無疑的樣子嗎?但是,他的任何確信都抵不上女人的一根頭發。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活著,因為他活著如同死人一般。我仿佛兩手空空,但我對自己確信,對萬物確信,比他更加確信,我確信自己的生和即將來臨的死。是的,我隻有這種確信。但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如同這真理把我抓住那樣。我以前有理,現在還有理,我一貫有理。我曾以這種方式生活,我也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了這事,沒做那事。我沒做某一件事,卻做了另一件事。然後呢?仿佛我在這段時間裡一直在等待著我將會被證明無罪的時刻和黎明的到來。什麼都不重要,我清楚地知道是什麼原因。他也知道是什麼原因。在我所度過的這荒誕的一生中,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活力,越過那些尚未來到的年月,從我遙遠的未來朝我這裡升起,這活力經過之處,把別人在我生活中那些跟未來的年月同樣不真實的年月裡向我作出的種種建議都變得一模一樣。他人之死,一位母的愛,跟我有什麼關繫?既然我隻會有一種命運,既然成千上萬的幸運兒像他一樣自稱是我的兄弟,那麼,他們的上帝,他們選擇的生活和命運,跟我又有什麼關繫?他理解嗎?他難道理解?大家都是幸運兒。世上隻有幸運兒。其他人也是這樣,有朝一日會被判處死刑。他也是,他會被判處死刑。如果他被指控殺人,隻因在母葬禮上沒有哭泣而被處決,這又有什麼關繫?薩拉馬諾的狗跟他妻子一樣重要。機器人般的矮小女人,跟馬松所娶的巴黎女人或者跟想要嫁給我的瑪麗一樣有罪。雷蒙跟比他更好的塞萊斯特一樣也是我的朋友,這又有什麼關繫?瑪麗給另一個默爾索送去香吻,這又有什麼關繫?他這個被判死刑的人難道理解,是從我遙遠的未來……我大聲說出所有這些話,感到喘不過氣來。但在這時,有人已把指導神甫從我手裡奪走,並且看守們對我進行威脅。但神甫讓他們冷靜下來,並默默地對我注視片刻。他眼睛裡全是淚水。他轉身就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安靜下來。我疲憊不堪,撲倒在床上。我覺得我當時睡著了,因為我醒來時星光滿面。鄉村的噪音一直傳到我的耳邊。夜晚的氣味、泥土的清香和鹽的咸味使我鬢角清涼。這沉睡的夏夜美妙的平靜,如潮水般湧入我的心中。這時,黑夜將盡,汽笛鳴響。這聲音預告,有些人將前往另一世界,即我現在已感到無關緊要的世界。很長時間以來,我次想到媽媽。我覺得現在終於理解,她為何要在晚年找個“未婚夫”,為何她要玩“重新開始”的遊戲。在那邊,在那邊也是如此,在這生命漸漸消失的養老院周圍,傍晚如同憂傷的休憩。跟死亡近在咫尺時,媽媽想必在那裡感到解脫,準備把生活從頭到尾再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無權為她哭泣。我也是這樣,我也感到自己準備把生活從頭到尾再過一遍。仿佛這勃然大怒消除了我的痛苦和希望,面對這布滿預兆和星星的夜空,我向這溫柔而又冷漠的世界敞開心扉。我體會到這世界跟我如此相像,又是如此如手足,因此感到自己過去幸福,現在仍然幸福。為使一切都顯得完美,為使我不再感到如此孤獨,我隻能希望被處決那天觀者如潮,並對我發出憎恨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