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那年鼕天,我到墓地去看父親。是父親去世的第二個鼕天。
這是一個被世界遺棄的角落。田野裸露,艾草的根茬灰黑粗壯,成為堅硬地面的一部分。遠處那兩排白楊還在,好像要以一己之力擋住從更荒涼處吹過來的狂風。
十幾隻羊在墳頭喫草。它們從圓圓的墳頂開始,喫上面的細茅草、野菊花、蒿草,從草的梢部往下,一直啃到根部,細細嚼那些還略有綠色的根。
在河坡的最邊緣,一個人坐在那裡,朝著河的方向。
我站了許久。羊一直在喫草,一個墳頭又一個墳頭。它們埋頭工作,好像在完成它們的工作,又好像在做一件命定的事情,耐心、嚴謹,既心甘情願,又隻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那個人,我等著他站起來,指揮他的羊,疑惑地望望我,或者,哪怕無目的地走幾步也好。可他沒有。他坐在河坡的最邊緣,凝望遠方,入定了一般。
時間停滯了。什麼都沒有發生,又似乎在發生什麼。那被羊清理過的墳頭尊嚴地坐起來,看著遠方的河,那荒草萋萋的墳頭躺在那裡,望著灰藍暗淡的天空,任長長的草根穿過身體,他們抬起胳膊、腿,讓忠心耿耿的蟲子——就像地面上那
純潔的羔羊——剔除骨頭的血肉,以留下干淨、潔白的長骨。
我聽見父親在墳墓裡的嘆息。他太寂寞了,他看著四面八荒,找不到說話的人。他認真聽蟲子汲取他血肉的聲音,聽他的房屋上面羊喫草的聲音,他抓取他那四方空間中一切可能的聲音、響動。
他渴望聲音,喜歡熱鬧,他願意所有的人生都充滿激情和跌宕,就像他的人生一樣。
我聽見很多聲音,模糊不清,卻又迫切熱烈,它們被阻隔在時間和空間之外,隻能在幽暗國度內部回蕩。
我想寫出這些聲音,我想讓他們彼此也能聽到。我想讓他們陪伴父親。我想讓這片墓地擁有更真實的空間,讓人們看到、聽到並且傳誦下去。
這就是寫這部小說的最初衝動。說起來好像有點矯情,但的確如此。
三十年前,母親去世,我纔剛剛進入少年。我記得我跪在母親身邊,不斷揭開蒙在母親頭上的白布,我想確證一下,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沒有呼吸了,真的和我不是一個世界上的人了。我非常迷惑,我不知道該如何思考這件事。下葬的那天早晨,一切儀式結束之後,我站在墓坑旁邊,看著撒向棺木的泥土。那土呈扇面狀潑撒下去,陽光從後面透過來,土變成金黃色,整個扇面都是金黃色的。放在棺木上的那束野菊花被土壓了下去,又挺起來,慢慢地,花瓣、葉子、整個花束都被埋了進去。那時,我就有一種幻覺,母親是去往溫暖的黃金之地了。那不是一個冰冷、黑暗的所在。
年復一年,去墓地成為我生命最基本的內容。它是一種儀式,但又不僅僅是儀式。當父親帶領我們,先是我們姊妹幾個,後來人越來越多,一天天往墓地方向走時,好像我們在不斷練習亡,又好像在和墓地的親人不斷交流。有時我們會去讀那些掩在荒草中的墓碑,父親會告訴我們,他是誰,經歷了什麼,有怎樣的故事,他的家人現在又如何,都到了什麼地方。那些時刻,活著與死去,地上與地下,歷史與現在,都連在了一起。他們仍然是我們的一部分。他們的故事還在延續,他們的聲音還在某一生命內部回響。
死者不會缺席任何一場人世間的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