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可愛的薩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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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馬尼亞高山間的密林深處,鼕季尤其酷寒漫長,這裡的雲杉可以用來制作鋼琴,這種精巧的樂器以音色柔和著稱,深受舒曼和李斯特之流的喜愛。隻有一個人知道如何選木。
當樹葉飄落、積雪覆蓋大地之時,朱利葉斯·博蘭斯勒就從萊比錫坐火車上路,獨自穿過森林。因為高海撥與酷寒的關繫,那裡的樹木生長得很慢。在惡劣條件裡傲然挺立的樹木,紋理中富含樹脂。博蘭斯勒經過小樹時頻頻點頭,偶爾摩挲樹皮打聲招呼。他要找的是更大的樹木,樹枝高得他夠不到的那種,直徑要夠粗,粗得就算有熊站在樹干的背後都看不到的那種。他用拐杖叩敲樹木,憑直覺把耳朵貼在樹皮上,去聆聽木頭裡隱含的音樂。他比任何鋼琴制造師都聽得更加清晰,甚至勝過伊格納茨·貝森朵夫、卡爾·貝希施坦和亨利·施坦威1。當他找到自己想聽到的東西時,就用一段紅毛線在這棵樹上做標記,因為紅線在雪地裡尤為顯眼。
然後他請來的伐木工人就會砍倒他選中的樹,博蘭斯勒在一邊密切觀察,他能從樹木倒下的樣子看出哪幾棵是上品。隻有每釐米至少有七圈年輪、所有間距均等的木頭纔會被裝上雪橇,拉出森林,然後運回德國國內。當中那些最好的木頭會變成音板,在他的鋼琴名品裡像心髒一樣跳動。
為了防止劈裂,木頭抵達鋸木廠前要一直保持濕潤。原木在那裡被鋸成四段,開啟最純淨的音調,然後再被鋸斷,刨成統一的木板。碎片被加進熔爐,為鋸木廠供熱,給蒸汽機提供動力。由於在切割過程中會暴露出節瘤和其他缺陷,很多珍貴的樂器佳木最後也進了熔爐。能夠保留下來的木板幾近完美:色澤白亮、輕巧靈活,依稀的年輪痕跡間距密集,在音板木材的表面平行分布。這些生板要儲存至少兩年時間,先是被覆蓋,然後敞開晾曬,直到濕度下降到14%左右。
等準備就緒後,馬車把木材從鋸木廠運到萊比錫西區的博蘭斯勒巨大工廠,工人把木板晾在工廠熱室靠近天花板的架子上,一放就是幾個月。即便如此,木材還不是制作樂器的料。為了確保一塊聲板有朝一日可以表現出博蘭斯勒鋼琴無與倫比的黃金音色,木材還得在露天場地晾幾年直到干透。
1905年,一位助理築琴大師1帶著敬畏之心,選中了幾塊精選的風干木板,把它們的邊沿膠合在一起形成一塊整板。他把這塊整板切割成合適的形狀,刨到合適的厚度,確保其韌性足以振動、強度足夠頂住超過兩百根鋼弦的壓力。經過精巧的制作工藝之後,這塊音板又被送回暖和一些的房間繼續烘干,直到它的底面可以固定細細的稜條,與紋理線垂直纔可。然後,音板吸收了少量水分,足以在頂部隆出平緩曲線,上面可以放置低聲部和高聲部的琴橋,琴橋向下的壓力與反向曲線的頂點相會,仿佛箍著一個大桶。築琴大師驚嘆於自己的作品:完美相配的木紋平行線,頂點的精準曲率。就是這塊聲板,將為工廠出品的第66825架鋼琴獻上琴心。
琴箱的骨架由其他工匠打造:五個後置立柱要足夠結實,可以承受音板和鐵架的重量。切割出弦軸板與之相配。搭鉤安裝在鐵架上的高度會決定琴弦的發聲長度,然後繫上琴弦,敲進調音釘,安裝並固定活動裝置。在木頭音錘上厚厚地墊上一層層冷壓的錘氈,精巧的高音部分相應變薄。接下來安裝制音器以及整套抑制繫統:踏板和杠杆,暗榫和彈簧。內部構件裝好之後,琴箱要經過無數層表面處理,被漆成烏木色。精整工卷起的袖子下面鼓起結實的手臂肌肉。
這件幾乎完工的樂器先需要調音,220根琴弦,每一根的張力都被調試到正確音高。然後是校準,這一步驟仔細調試觸擊和動作引起的反應,直到手指在琴鍵上的姿態可以正確傳達到敲擊琴弦的音錘上。
最後經過許多專家之手數年、數月又幾周的共同努力,這架鋼琴被送到最後一站試音。大師1提起覆蓋鋼琴的亞麻罩子,一隻手撫過閃亮的黑色琴頂。這架鋼琴憑什麼特別?每一架都很特別,有自己的靈魂,有獨一無二的個性。而這一架富有內涵卻不擺架子,神秘卻真誠。他讓亞麻布落在工廠的地板上。
“你要對這個世界說些什麼?”他問這件樂器。
他要讓一根根的音錘表達自己,他聆聽每一根琴弦,一次又一次精密地修整毛氈,給它通風。他就像個診斷醫師一樣,敲擊病人膝下的神經,度量反應的程度。鋼琴每次都順從地呼喊回應:“你好啊,你好啊。”
“完成1。”工作結束後,他說。他用袖子抹掉額頭的汗水,從臉上撥開幾縷白發。他退後遠離鋼琴,端詳這個全新完整的實體——經過恰當的調適後——它能實現難以置信的成就。頭幾年最難預測,但隨著時間的熟成,它會開放自己,凝聚出一段獨特的歷史。現在它就是一件完美的樂器,z大的特點在於潛力。
大師一邊拍松圍裙,一邊坐下,他坐在一個借來當座椅的木桶上舒展手指,在考慮哪支樂曲可以為這架鋼琴施洗。舒伯特,他最喜愛的作曲家。他可以演奏舒伯特的倒數第二支奏鳴曲——《A大調奏鳴曲》:開場旋律很優美,有種希望與喜悅的情感,隨之是更多哀思與躁動的情緒發展。用這支曲子作為這架锃亮的黑色博蘭斯勒66825號鋼琴的揭幕曲,十分完美。
“聽啊!”他喊了一聲,但在工廠的噪音環境下,沒人能聽到他說話。“她誕生了!”
然後他用手指按下升C鍵,也就是回旋曲的第一個音,努力聆聽,這個音帶著孩童第一聲啼哭的純真與力量響起,與他相迎。和他希望中的一樣純粹,他開始彈奏奏鳴曲的其他樂章。他要用z大的樂觀來送別這架閃亮的新琴,他深知它一旦被未來主人極其局限的人類之手踫過之後,將永不復此時的童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