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澄川家無法遏制的悲傷終於趨向平靜時,當每個幸存的家庭成員都選好了適合自己的悲傷方式並決定繼續生活下去的時候,這個世界正在為英國王室成員戴安娜王妃的離世而舉行著盛大的弔唁活動。
我反復觀看著電視上那場奢華的葬禮,以及無時無刻不帶著滿目哀傷的市民,隨即一股莫名的嫉妒之情無法抑制地湧上心頭。與他們相比,我家的情形實在太過寒酸了。所有人都是一副因無法正常生活而幾近崩潰的樣子。
繼母每日不斷哭泣,連澡都不洗,渾身散發著惡臭;父親因工作而焦頭爛額,甚至連喪服都沒時間穿;真澄在家務與悲痛中四面楚歌;至於千繪,對她來說似乎自身的無聊比哥哥的死更重要。而我則借著哥哥的死,妄圖拉近與繼母之間的距離, 做著種種可悲可嘆的努力——當然,平時的我並不會有這種想法。多數時候我還是那個突然失去了心愛哥哥的弟弟,為自己和家人的遭遇而心碎。
然而,一個問題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為什麼我家就一定要這樣呢?為什麼就不能也有個完美的結局呢?澄生哥哥對大家來說,不也和戴安娜王妃一樣,是非常受人愛戴的嗎?
我陷入這樣憤憤不平的情緒之中,然而接下來的一周,見識過一場更為莊嚴的死亡悼念後,我徹底嚇傻了。因為特蕾莎修女去世了。
實在太過偉大,偉大到讓人覺得死亡這種悲劇仿佛應該與她無緣。對所有人來說失去她都如同失去了至寶一般,但大家看起來又是那樣幸福,竟然會有這種事,明明自己敬愛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呀!
我興奮地盯著電視畫面,一刻也不肯錯過,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亢奮。
“那是因為對於崇拜特蕾莎修女的人來說,她並沒有死, 而是去往了天堂。他們相信她一定在天堂中繼續生活著。”面對我天真的疑問,真澄如此回答。見我一臉不明所以的樣子, 她繼續說:“這就是所謂的崇拜。”
“崇拜……”我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自己並不懂其深意的詞。
“順帶一提,澄生也活在什麼地方。不過,不知道這算是幸還是不幸,那個人雖然一直被愛著,卻並沒有被崇拜過。”
說到這裡,真澄低下了頭,仿佛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道:“我們要到什麼時候纔能讓澄生真正地死去呢?”
我下意識地看向周圍,好像真如真澄所說,澄生就在我們附近似的。但是,當然,我沒有看到他的一點兒影子。
“每次看見母親那個樣子,我就覺得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呢。”往日裡一直表現得很堅強的姐姐突然露出疲憊之色, 令我的胸口感到一陣苦悶。她為了讓這個家恢復原樣,將繼母的那部分職責也一並承擔了過去。
“真澄姐姐,你沒事吧?”
“嗯……沒事的。不過呢,創太,雖然事到如今這些都毫無意義,可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想,為什麼偏偏是那一天的那場雷雨,為什麼偏偏站在那場雷雨中的就一定是澄生呢?無論如何,就必須是澄生被雷電擊中嗎?!”
突然間,一句話出現在我的頭腦中——他被死亡選中了。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聽到這句話來著?對了,是死死抓著澄生的遺體怎麼也不肯放手的繼母說的。她說:“因為小澄這樣的孩子太過優秀,所以纔會被死亡選中。”
如此說來,澄生還真是個各個方面都很符合“被選中”這一概念的人。
我還清楚地記得最初組成x家庭時,與那三個人見面的情景,或者不如說,我的記憶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對於在前兩年去世的親生母親,我反而沒有任何印像,隻記得我一直是由父親的一位姐姐,也就是我的姑母照顧。時至今日,每次見面她還會說起我那時有多不省心,打趣著讓我記得報恩。她是位直爽而幽默的人,對於父親再婚的事由衷地感到高興。
“好啦,快走吧!”
要去見新母親和兄弟姐妹的那天,姑母這樣說著,拍了下我的屁股,送四歲的我出了門。伴隨著拍打時“啪”的一聲輕響, 我終於站在了遲來的人生起點上,在此之前的記憶則是一片空白。我從老照片上看到過親生母親的樣子,卻毫無感覺。不知是不是那個時代的潮流,照片上的母親眉毛特別粗,長長的頭發經過冷燙打著非常生硬的卷,嘴上也塗了顯眼的口紅。真寒酸啊,我心中暗想。雖然她年紀輕輕便去世了,但諷刺的是, 我完全不覺得她是那種會被死亡選中的人。
我也覺得對於生下了自己的人,有這種想法實在太無情無義了,但我連一個溫暖的擁抱都想不起來,想硬擠出一星半點的感情也是不可能的。纔剛剛開始懂事的我,這時最需要的, 是一個能讓我安心、感覺自己不是孤單一人的存在。我希望我對她說話,她就會回應我,我對她笑,她就會跟我一起笑,最為重要的,是一個要用溫暖的鼻息讓周圍的空氣流動起來的人。
“你好。”澄生說著,曲起身體,將自己的視線降到與我同高,“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哥哥了,所以有什麼事盡管說, 都聽您的吩咐。”
他這麼一說,站在旁邊的真澄哈哈大笑起來:“澄生,你真是個怪人。”
他們兩個相互嬉鬧拌嘴的樣子,在我看來,有著無法言說的成人感。
經常有人說我記性很好,但那並不是因為我的腦子好使, 我隻是將當時的印像作為一條線索,順著它就能回憶起過去的一切。假設以我跟澄生他們的初次見面為起點,來追溯所有過去的時間,那麼各種各樣曾發生在眼前的情景,也會全部跟著蘇醒過來。就像這樣,他們的一顰一笑都被我鮮明地捕捉下來。你問這樣是不是很美,那是當然的了。這種絕對的美是連小孩都能感受到的。
每當講起這些,真知子總是會取笑我。都說記憶這種東西, 本來就是會根據個人的需要而被美化的。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壞事。畢竟,人就是靠這種方法更加輕松地活下去的嘛。小創最初的記憶如此閃閃發光,這不是很好嗎?”
“小真知的記憶,也為了活得容易些而改過嗎?”現在我開始叫她小真知了。
“是呢,而且還在不斷地改變著,我已經想不起原本的樣子了,完完全全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
“那已經不是篡改,是捏造了。”
聽到我的感嘆,真知子哈哈大笑:“等我變成稀裡糊塗的老太婆時,跟人家說自己曾經和年紀隻有我一半大的男人交往過,大家一定會覺得是我捏造的吧?”
“不,應該是當你老年痴獃了,會無比同情你吧。”
“真過分!”
真知子說著向我靠過來。我被她的動作和重量壓倒,心中卻是一片漠然。在繼母記憶中的澄生,應該是一成不變的吧。如果是那樣,該有多痛苦。他永遠都隻能是那個還沒來得及告別便消逝了的模樣。
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澄生說著“母親,這個更適合你吧” 為繼母換戴其他首飾時,她臉上那個能令冰雪消融的微笑。在那個親生兒子帶給自己的至福瞬間,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映在她瞳孔中的就隻有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