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
1.老默
修鞋的老默死在下午。據負責處理這件案子的警察說,老默死的時候在下午一點左右,開雜貨鋪的老歪從床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披著衣服要去廁所,開了門驚得他睡意全無,他看見老默倒在他的修鞋攤子上,腦袋歪在一堆修鞋的家伙裡,一半的屁股還坐在倒下的小馬扎上,喫了半邊的饅頭從飯盒裡滾到了老榆樹底下。老歪喊了一聲老默,老默一動不動,又喊了一聲,還是不動,再喊了一聲,他就叫了起來:“老婆,不好了,修鞋的老默死了!”
老歪是個大嗓門,他的叫聲把一條街都驚動了。沿街的板門凌亂地打開,吱吱啞啞響成一片,一雙雙穿著拖鞋的腳陸續從花街兩頭奔湊過來,到了榆樹底下就不動了,他們把老默的修鞋攤子圍成一圈。他們不敢上前,站在一邊把兩隻手握成拳頭抱在胸前看,我祖父和老歪走上前去,一人拽著老默的一條胳膊把他從修鞋攤子上架起來,他們想讓他站直了。可是老默站不直,腳沒法堅實地著地,整個人像一隻僵硬的蝦米,總也抬不起頭來。祖父試探一下老默的鼻孔,臉一下子拉長了,擺擺手對大家說:“沒用了。”
老歪的老婆從斜一側的樹根處撿起老默喫剩下的那半個饅頭,又冷又硬,像一捧粗砂做成的,一踫就向下掉饅頭渣子。“這個老默,做飯時我說給他熱一下,他不願意,說喜歡喫冷的,”她把饅頭展示給大家看,抹著眼睛說,“這下好了,連冷饅頭都喫不上了。”
附和她的是我祖母,她那樣子好像是因為生氣纔掉眼淚的,她在我祖父旁邊指指點點,主要針對老默單薄的衣服。“你看這該死的老默,給了他好幾條褲子他都不穿,就穿兩條單褲,連毛褲都不穿,大冷的天。”老默穿得的確很少,一件老得袖口露出棉花的小棉襖,上面套著藍灰色的中山裝,褲子是打著補丁的灰色單褲。還光著腦袋,而我們花街上頭發少的老人在鼕天都戴著呢子或者毛線織成的帽子。祖母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很多人都跟著說老默的不是。你想想,一年到頭在花街擺攤修鞋,三三兩兩地積累下來,老默的日子應該過得很不錯纔對。又不是沒錢,喫飯也省,穿衣也省,還要省成個百萬富翁啊。大家議論得很起勁,把老默已經死了這事都給忘了。
“別咋呼了,人都死了,”我祖父說,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把老默放下,他不能和老歪就這麼一直抱著他。“男人留下,女人快回去找警察!”
女人們一哄而散,慌慌張張地不知要往哪兒跑。
祖父和一幫男人留下來收拾老默和他的修鞋攤子,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撿起來放到他的三輪車裡。老默的身體僵了,祖父他們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他弄直,隻好就讓他彎著睡在草席上,說不出來的別扭姿勢。草席是開豆腐店的藍麻子讓兒子良生從家裡拿來的,沒用過的新席子。老默生前最喜歡喫藍麻子的豆腐腦,幾乎每天早上都喫,這些年來沒少給他送錢。剛收拾好,警車就到了,車停下來警笛還響著。尖銳的警笛聲不僅把花街上的居民全吸引過來了,周圍幾條街巷的人也循著聲音聚來了。人們源源不斷地向老榆樹底下湧來,都知道一定出大事了,否則警車不會鑽進花街這樣狹窄的小巷子的。
警察的程序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復雜。他們拍拍打打把老默試探了一遍,掀開他的眼皮,撬開他的嘴,祖父他們剛剛沒發現,老默的嘴裡還有一塊沒嚼碎的冷饅頭。警察抱著他的臉左右端詳,又簡單地看了一下老默的周身,解開他的衣服又給他穿上,折騰來折騰去,就檢查完了。我祖父問一個戴眼鏡的警察怎麼回事,警察說,還能怎麼回事,他是猝死,與別人無關。這個結論多少讓我們有點失望。
老默對我們花街來說,其實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因為沒人知道老默的底細。他整天在這裡擺攤修鞋,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家在哪裡,家裡還有什麼人。什麼都不知道,我們不知該把他送到哪個地方,隻好由警察先收著。警察們同意了,他們也要作進一步的調查。警察讓祖父他們幫個忙,把老默的尸體抬上車,正要塞進車裡時,那個戴眼鏡的警察在老默的上衣口袋裡發現了一張紙。他打開那張因折疊時間過久而發絨泛黃的紙片,看了一眼就專注地讀出了聲:
“我叫楊默,半生修鞋,一身孤寡,他們叫我老默。我已經老了,算不透自己的死期,所以早早立遺囑如下:我願意將僅存的積整送給花街藍麻子豆腐店的藍良生,已將款額存到了他的名下,請發現此遺囑者代為轉達。老默感激你了。”
2.花街
從運河邊上的石碼頭上來,沿一條兩邊長滿刺槐樹的水泥路向前走,拐兩個彎就是花街。一條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鋪成的道路歪歪扭扭地伸進幽深的前方。遠處攔頭又是一條寬闊慘白的水泥路,那已經不是花街了。花街從幾十年前就是這麼長的一段。臨街面對面擠滿了灰舊的小院,門樓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鋪。生意對著石板街做,櫃臺後面是床鋪和廚房。每天一排排拆合的店鋪板門打開時,炊煙的香味就從煤球爐裡飄搖而出。到老井裡拎水的居民起得都很早,一道道明亮的水跡在青石路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最後消失在花街一戶戶人家的門前。如果沿街走動,就會在炊煙的香味之外辨出井水的甜味和馬桶溫熱的氣味,還有清早平和的暖味。
老默跟著一條水跡進了花街,多少年來都是這樣。三輪車的前轱轆軋著曲折的水線慢騰騰地向前走,走到榆樹底下,拎桶的人繼續向前,老默停下了。他把修鞋的一套家伙從車上拿下來,一樣樣井井有條地擺好,然後聞到了藍麻子家的豆腐腦的香味。他扔下攤子循著香味來到豆腐店裡,在櫃臺裡邊固定的靠窗的長條凳上坐下,對著在熱氣升騰裡忙活的麻婆說:“一碗豆腐腦。你不是知道嗎,香菜要多多地放。”然後他對從豆腐缸後走出來的藍麻子說:“生意好啊,麻哥,老默又來了。”
藍麻子給他抹一下桌子,說:“饅頭帶了嗎?”
“帶了,”老默從口袋裡拿出昨天晚上買的饅頭,生硬地掰開,“麻哥你看,冷了喫纔有饅頭味。”
麻婆一直不說話,隻有藍麻子陪著老默天南海北地瞎說一通。喫過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老默就一頭大汗,抹抹嘴遞上錢,開始向藍麻子和麻婆告辭,一路點著頭往回走。他從不在豆腐店裡長時間待。走過我家的裁縫店時,不忘和我祖父、祖母打個招呼,說兩句天氣什麼的無關緊要的話。回到榆樹底下他的修鞋攤子前,在小馬扎上坐下來,摸出根香煙獨自抽起來,等著第一個顧客把破了的鞋子送過來。這時候花街纔真正熱鬧起來,各種與生活有關的聲響從各個小院裡傳出來,今天真正開始了。懶惰的小孩也從被窩裡鑽出來,比如我,比如藍麻子的孫女秀瑯,比如老歪的孫女紫米。
我和秀瑯、紫米常在一起玩。走過修鞋攤子時,我們都會停下來擺弄那些修鞋的工具,錘子、剪子和修鞋的縫紉機,老默一點都不煩,做著示範告訴我們這些東西怎麼用,在什麼時候用。我們偶爾也會冷不丁地問他一個相同的問題,為什麼他每天都來花街,我們的鞋子可不是每天都壞的。事實上也是這樣,有時候他在樹底下坐上一天也修不上兩雙鞋,多數時間他都在和我祖父他們聊天,或者一個人干坐著吸那種味道刺鼻的卷煙。
“習慣啦,”老默笑呵呵地說,“就跟走親戚似的,看到小寒、秀瑯和紫米心裡就踏實了。”
他常常會給我們三毛兩毛的零花錢,讓我們去買糖喫。我不要,我祖母不許我拿老默的錢。紫米也不敢要,老歪不喜歡她喫零食。老默就給秀瑯,說好孩子,爺爺給你的錢就拿著,買點鉛筆、橡皮和糖豆,別忘了分一份給小寒和紫米,聽話,拿著。秀瑯就乖乖地接住了,有時她不要,不要老默也硬塞給她。
老默在花街修鞋有些年頭了,我記事起他就坐在榆樹底下。誰也記不清他是哪一年哪一天第一次出現在這裡了。時間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花街太小,要修的鞋子不多,每天都來就有點浪費了。所以我小叔有一回在喫飯的時候說,是不是老默看中我們花街上的哪個女人了?說完小叔自己就笑了,他也覺得這個想法好笑,但他還是被祖父罵了一通。
“瞎說,老默都多大了!”祖父說,“人家老老實實掙著血汗錢,怎麼會隨便去招惹那些小院裡的女人。”
祖父說的小院裡的女人是指我們花街上的妓女。花街,聽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了。後來我從祖父祖母和街坊鄰居那裡逐漸了解到了一些花街的歷史,發現這個名字的確與妓女有關。幾十年前,甚至更早,這條街上就住下了不少妓女。那時候運河還很熱鬧,往來的貨船和竹筏子交替在運河邊上的各個石碼頭上靠岸,歇歇腳,采買一些明天航程必要的食物和用具,也有一些船夫是特地下船找點樂子的。那會兒的花街還不叫花街,叫水邊巷,因為靠近小城邊上最d的一個石碼頭。下船的人多了,什麼事也就都來了。水邊巷逐漸聚集了專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有當地的,也有外地的,租住水邊巷哪一家小院的一個小房間,關起門來就可以做生意了。生意越做越大,名聲就跟著來了,運河沿線跑船的和生活無憂的閑人都知道石碼頭邊上有一條街,院子裡的某一扇門裡有個鮮活動人的身體。花錢找樂子的慕名而來,想賣身賺錢的女人也慕名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花街的外地人多於本地人,祖父說,當初花街人的口音雜啊,南腔北調的都有,做衣服都麻煩,他們一人一個口味。水邊巷的名字漸漸被人忘了,就隻知道有一條花街,後來干脆就叫花街了。
現在的花街已經比較干淨了,上面規定不準女人用身體掙錢了,而且那種行當也出不了大門。但還是有,隻要這世上花腸子的男人還有,妓女就絕不了種。我也知道花街上的幾個妓女,見了面我還和她們打招呼,叫她們什麼什麼姨。她們平常和花街上的其他人一樣,或者上班,或者出門做別的事,隻有當她們悄悄地在門樓上和屋檐下掛上一個小燈籠時,纔成了妓女。掛上燈籠就回到小屋子裡,等著有興趣的男人們來敲門。她們很安靜,無聲無息地掛上燈籠,又無聲無息地取下,和花街上的人一樣沉穩平和地生活。
祖父認為老默不可能是衝著哪個小燈籠來的,也沒有人這麼認為,小叔也是隨便開了一個玩笑。老默隻是一個修鞋的老頭,他整天都在老榆樹底下坐著呢。到了黃昏時分,老默開始慢悠悠地收拾攤子,修好的鞋子送進老歪的雜貨鋪等著鞋主來取,沒修好的帶回家,他和我祖父他們打過招呼就騎上三輪車,晃蕩晃蕩地出了花街。
關於老默,花街上的人誰也不敢說對他十分了解。他隻說很少的話,關於他自己的更少。我祖父和老歪知道的算是多的了,因為雜貨鋪和裁縫店斜對著老榆樹,祖父和老歪即使在忙活時也可以伸頭和老默聊天。再說他們忙的時候實在不多,花街的生活像是陷在一張陳舊的黑白照片裡,晃晃悠悠的,想忙都忙不起來。老默死後,我祖父和老歪都感嘆,老默孤身一人,連個家人都沒有,是哪裡的人,住在哪兒也不清楚,回去的路都不好走啊。他們知道的也不過這麼點。
3.良生
老默的死因最終沒有什麼改變,還是猝死。不知道警察是怎麼檢查的,反正他們把老默原封不動地又運回來了,要把他交給豆腐店的藍良生。他們說,已經把老默的身世仔細地調查過了,沒有什麼重大發現,隻知道他是外地人,但幾十年都住在離花街不遠的一間小屋裡,其他的就沒了。因此,我們知道的老默就是一個落魄地活著的鞋匠,孤寡一人,每天騎著他的三輪車來花街為我們修鞋。按照小城的風俗,死去的人應該有人接管,要有兒孫後輩來為他扶靈,辦一場盛大的葬禮。所以警察就來問藍良生,是否願意操辦老默的葬禮,因為老默把他定為了自己的遺產繼承人。這是能夠找到的唯一與老默有點關繫的人。
警笛響進花街時,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干什麼。街上的人追著尖叫的聲音跑上來,大人小孩都跟在後面。警車停在豆腐店門前,警笛一直沒有停下,大家都以為豆腐店裡出了什麼事。但是豆腐店的門關著,聽不見店裡有什麼動靜。兩個警察從車裡出來,打開後車門,拉出一副擔架。讓我們喫驚的是,擔架上覆蓋一塊白布,白布下面是一個人形。當我們猜出白布底下的人是死去的老默時,豆腐店的門開了,良生從門後探出了他的大腦袋,一邊看一邊把右胳膊伸進外套的袖子裡。
“你們這是干什麼?”
“找不到親人了。老默的葬禮隻能托付給你了。”警察說。
“托付給我?我與他有什麼關繫?我過我的日子,他修他的鞋,”良生說,“我憑什麼要為一個陌生人操辦葬禮?”
警察說:“你是他指定的財產繼承人。”
良生出了豆腐店,對著警察搖晃著手說:“你別提那兩萬塊錢,為了它我已經說不清楚了。”
他不願意操辦老默的葬禮。良生是我們花街上最有身份的人,在一個什麼局裡當干部,舉手投足都是公家人的派頭。他比花街上的任何人都要面子,這我們都知道,平常我見到的良生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腳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右胳膊底下整天夾著一個小皮包,走路都甩開了胳膊走。我遇到他就叫一聲叔叔好,他對我點點頭,嗯了一聲點個頭就過去了。所以我祖母說,良生就那樣,忙得跟省長似的。多少年了,他都在堅持跟藍麻子和麻婆商量兩件事:一是離開這個叫花街的地方,這名字在小城聲譽有問題;二是別再開這個寒磣的豆腐店,他不缺那幾個錢,也不會讓自己的爹娘缺這幾個錢。但是藍麻子和麻婆兩條都不答應,我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了,開了一輩子的豆腐店,離開花街的豆腐店你讓我們怎麼活。他們說什麼也不挪窩,死也要死在花街上。前兩年藍麻子身體不好,躺在病床上好幾個月,差點完了,良生又勸他們離開這裡到繁華熱鬧的地方去住,那裡看病都方便。藍麻子覺得也是,在花街躺倒了找醫生都麻煩,就打算放手不干了。麻婆還是不答應,她堅持要把豆腐做下去,一直做到要死了不能動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