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曲
少年在一個大十字路口猛然回過頭,但並不是因為聽到了車的喇叭聲。
他正置身於大都市的正中央。
這是會集了世界各地觀光客、極富國際感的歐洲的中心。
路上的行人也來自不同國家,外表和身材都千差萬別。人種各異的行人,好像馬賽克一樣散布。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的觀光團走了過去,各種各樣的語言如同漣漪一樣散開。
逆人流而上,在人流中站定不動的少年,中等個頭,中等身材,看起來是個潛在的高個子,以後還會長高。十四五歲,給人天真無邪的印像。
他頭戴闊檐帽,棉質褲子配卡其色T恤,上身穿淺米色薄外套。肩上斜挎一個學院風大背包。一眼看上去,是隨處可見的青少年打扮,仔細看卻分外灑脫。
帽子底下那張端正的臉看起來是亞洲人,眼眸的顏色和白皙的肌膚卻讓他更像無國籍人士。
他的目光,向宇宙中遊去。
周圍的喧嘩他仿佛充耳不聞,平靜的眼睛望向天空中的一點。
被他傳染,經過他身邊的母子倆中金色頭發的小男孩也抬起頭看天,但馬上被他母親牽著手,拉著走過人行橫道。男孩還在回首望戴著茶色帽子的少年,不過已經放棄了掙扎。
站在人行道正中央的少年,發現信號燈開始變了,趕緊跑過十字路口。
真的聽到了。
少年一邊調整著斜挎的書包位置,一邊反刍著在十字路頭聽到耳朵裡的聲音。
那是蜜蜂的羽翅聲。
他從幼小時就很熟悉,絕對不會聽錯。
大概是從市政府附近飛過來的吧。
少年禁不住東張西望,看到街角的時鐘,纔發現自己快要遲到了。
不能失約。
少年壓壓帽子,邁開靈活的步子快步跑起來。
雖然已經習慣忍耐,嵯峨三枝子仍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她一時有些驚慌。
一瞬間,她分不清自己置身何處。她正要抬頭四望,看見了眼前正對大鋼琴坐著的少女。啊,她想起來了,這裡是巴黎。
當然,她算得上經驗豐富,這種時候,她知道不能恍若夢醒地東張西望或是舒展身體。如果那樣,自己剛纔坐著打瞌睡的事反而會暴露。她輕輕以手抵住太陽穴,裝出專心傾聽的樣子。訣竅是裝出長期保持同一姿勢後的疲勞,輕輕端正坐姿。
當然,不光是三枝子。坐在旁邊的兩位教授,也正處於同樣的狀態,不用盯著看也能明白。
身邊的阿蘭·西蒙是個重度煙鬼,動不動就會犯煙癮。枯燥無味的演奏持續著,他越來越不耐煩,三枝子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焦慮,感覺他的手指都要顫抖了。
再旁邊的謝爾蓋·斯米諾夫,簡直就要把自己巨大的身體堆放在桌子上了,他愁眉苦臉,一動不動地傾聽著音樂。但是,很明顯,他也盼著演奏早點結束,好去喝跟自己同名的酒。
三枝子也一樣。她不光熱愛音樂,也同樣熱愛人生。喜歡煙,酒也是心頭大好。希望苦行早點結束,三人好把這次試聽當作做下酒菜,好好喝一杯。
這次的試聽在世界五大都市舉行。
莫斯科、巴黎、米蘭、紐約,還有日本的芳江。除了芳江,其他各城市都借了著名的音樂專業學校的音樂廳。
“憑什麼巴黎的評審是那三個人?”三枝子也知道背後有人說閑話,實際上,為了三個人能一起,三枝子背後做了工作。他們三個人,無論在評審裡面還是在業界,都被視為“不良中年”,都是毒舌家,在工作之外,也常常結伴痛飲。
另外,他們都對自己的耳朵極度自負。雖說三人平時風評不好,他們獨創性的演奏,以及在音樂領域的寬容卻是大家一致認可的。如果光憑送選資料就能挑出耀眼的個性,那一定非自己莫屬,他們都有這樣的自信。
然而,就算是他們三個,也漸漸開始思想開小差。
午飯過後就開始的試聽,就是無聊到了這個地步。一開始,倒是有兩三個孩子讓人覺得“好像還行”,後面就無法期待了。
那些繃緊全身、拼勁全身力氣進行這一生一次的演奏的年輕人,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們企望的,是成為明星,而不是成為“會彈鋼琴的人”。
一共有二十五個候選者,看看數字,好不容易纔到第十五個。一想到接下來還有十個人,就感到要昏過去。這種時候,經常會覺得,當評審簡直是就是對新手的拷問。
就像順序播放一樣聽著巴赫、莫扎特、肖邦、巴赫、莫扎特、貝多芬,更感覺注意力飛遠了。
本來,會彈鋼琴的孩子,有閃光點的孩子,一出手的瞬間就能知道。有些老師甚至曾經誇口,一出場的瞬間就能見分曉。確實,有些孩子有天生的靈氣,就算不到天纔的程度,稍微聽一會兒,水平就能大致見分曉。打瞌睡可能失禮又殘酷,如果連忍耐力這麼強,這麼願意傾聽的評審都不能吸引,吸引到粉絲,成為專業鋼琴家,就更加不可能了。
看來,奇跡並不是那麼容易踫到。
三枝子確信,身邊的兩個人也是同樣想法。
芳江國際鋼琴大賽,每三年舉辦一次,如今已經是第六次。世界上多的是國際鋼琴比賽,芳江近年來獲得的評價特別高。原因在於,在這裡獲獎的人,後來在其他著名的比賽中也能獲獎,接連幾屆都是如此。作為新秀不斷湧現的比賽,芳江獲得了大眾的關注。
特別是上次的獲獎者,在資料甄選時曾經一度名落孫山。為了避免光靠資料甄選會遺漏不為人知的纔華,芳江從初選開始,就針對資料甄選落選者進行試聽,他通過了試聽,得以參加第一次預選。後來一鼓作氣,一路拼殺,進入了決賽,最後竟然獲得了優勝。第二年,他更是在世界屈指的S鋼琴大賽中獲得優勝,一舉成名。
理所當然,這次的試聽也廣受期待,參加者受到上次灰姑娘式的童話故事的鼓舞,懷著“運氣好的話,也許那就是未來的自己”的期待,因此大家都緊張萬分,這也能夠理解。
然而,就算上次的優勝者,也是著名音樂大學的學生,年紀輕輕,沒有比賽經驗,纔會在資料甄選中落選。實際上資料甄選和實力基本上一致。從小專注於練習,嶄露頭角,又師事著名教授,表現出色的人行業裡都清楚。畢竟,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也成不了“表現出色的人”。完全籍籍無名,如同彗星一樣閃現的明星,其實很少見。有些出身名門、從小“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孩子,受到過於細心的照料,反而難以離巢獨立。演奏會鋼琴家必須要有強韌的神經。沒有頂住壓力、轉戰各大比賽的體力和意志力,要挑戰殘酷的環球音樂巡回演奏會,成為專業鋼琴家,是很困難的。
然而,眼前,仍有這些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地對著鋼琴坐下,隊伍望不到盡頭。
技術隻達到了最低水平。沒有成為音樂家的保證。就算運氣好,成為專業鋼琴家,也不一定能夠持續下去。他們從小開始,對著那黑乎乎的恐怖的樂器,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不知犧牲了多少當孩子的樂趣,背負著多少父母的期待走到了今天。而且,他們每個人,都在腦子裡夢想著自己沐浴著如雷般喝彩的那一天。
你們行業和我的行業一樣。
三枝子腦中浮現了真弓的話。
豬飼真弓是她高中時代的友人,現在是當紅懸疑作家。三枝子原本是海歸子女,隻有從中三到高三住在日本,真弓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三枝子從小跟隨外交官父親,往來於南美和歐洲,在講究整齊劃一的日本,自然無法融入,最後能深交的隻有真弓這樣的獨狼式人物。現在兩人仍會偶爾一起喝酒,每次見面她都會說,文藝界和古典鋼琴的世界很相似。
你瞧,很像吧,各類名目不一的比賽林立,新人獎也是層出不窮。為了鍍金,每個人都去參加音樂比賽,或是去參加新人獎。能以此為生的都隻有一小撮人。想讓自己的書被人閱讀,想讓自己的演奏被傾聽,這樣的人烏泱烏泱,但兩個行業都是夕陽行業,讀者和聽眾的人數都越來越少。
三枝子苦笑了。古典音樂的聽眾,在全世界都趨向高齡化,吸引年輕的聽眾,是這一行面臨的真實問題。
真弓繼續說。
需要一直一直不停地錘煉核心本質,這一點相似;一眼看上去是優雅的工作,這一點也相似。人們都隻看到華麗舞臺上的完成形,為此平時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需要老老實實沉澱下來,花許多時間練習,花許多時間來寫作。
確實,需要一直不停地錘煉核心本質,這一點相同。三枝子表示同意。真弓的聲音,帶著幾分自虐的味道。
然而,音樂比賽和新人獎還是越來越多。大家都在拼命尋找新人。為什麼呢?因為這兩個都是難以為繼的買賣。這個世界異常殘酷,隻是一般程度的努力,馬上就會被淘汰。必須不斷地拓展領域,持續輸送新鮮血液。否則,領地馬上就會縮小,那張大餅也會被攤薄。所以,大家永遠都在尋找新的明星。
三枝子隻能回答說,成本不一樣。
小說本來就不需要投入成本,我們投入了多少代價,你知道嗎?
這一點我也同情你們啊。真弓並不反駁,點頭贊同,開始扳起手指。
樂器費、樂譜費、上課費、發布會的費用、鮮花、置裝、留學費用加上交通費。啊,還有什麼?
有時候還有場地費和人工費。制作CD,有時候也是自費制作。再加上傳單和廣告費。
窮人反正是玩不開的。真弓簡直要顫抖了。三枝子嘻嘻地笑起來。
這可是世上難尋的好買賣。一個接一個演奏會,永遠在旅途,永遠面對新的樂器。有些人會隨身帶著自己的樂器,但幾乎所有的鋼琴家都要在目的地的港口與等待他的那個女人相會。這個女人的性感地帶在哪裡,那個女人意外地難伺候,都必須一一記清楚,否則就會倒霉了。真羨慕那些能跟自己的樂器一起旅行的音樂家。不過,也隻羨慕小提琴和笛子這樣的輕型樂器。大型樂器的演奏家,我可不羨慕。
兩人齊聲笑起來。
不過,有一點,我們是絕對贏不了的。
真弓露出一絲羨慕的神情。
不管到這個世界哪個角落,音樂都是共通的語言,沒有語言的牆壁。每個人都能分享音樂的感動。人類有語言的牆壁,我們真羨慕音樂家。
是啊。
三枝子縮起肩膀。關於這一點,她並不想多說。沒有親身體驗的人不會理解,也無法用語言傳達。而且,投資巨大,卻不一定能收回成本,但一旦體驗過“那個瞬間”之後,會得到無上的快樂,所有的辛苦都可以抵消。
確實如此。
最終,每個人都在尋求“那個瞬間”。一旦品嘗過了“那個瞬間”,就無法再逃開那種快樂的誘惑。“那個瞬間”就是那樣完美,是至高無上的快樂。
我們就算昏昏欲睡也還是一動不動坐在評審席上,過後一邊痛飲紅酒,一邊針砭業界,投入看起來像是白費心力的勞動和金錢,一個一個站上舞臺的年輕人,也都是在追求“那個瞬間”,他們為此焦灼,為此熱烈期盼。
資料還剩下五份。
還剩下五個人。
三枝子開始考慮,之前的候選者裡應該給誰及格。到現在為止自己聽到的,隻有一個人,她可以肯定地給他及格。另一個人,其他兩位評審也推薦的話,也許可以及格。但是,其他人都沒有達到及格標準。
這種時候,她最猶豫的是次序問題。一開始自己認為“有戲”的候選者們,真的可以嗎?相同的演奏,現在再聽一遍的話,會不會評價不同呢?受出場順序的影響,恐怕是試聽和比賽的宿命。出場順序也應該算在實力裡面,可以這麼說。不過她仍然很介意這一點。
到現在為止,有兩個日本人。兩人都在巴黎的高等音樂學院留學,技術上無可挑剔。其中一個孩子,如果其他兩個人也推薦,三枝子可以給他及格。另一個人,很遺憾,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技術都勢均力敵,剩下的隻能比誰能讓人“眼前一亮”了。纔能突出、個性開朗的孩子當然占優勢,距離合格線,都隻有分毫之爭。“那孩子有點意思”“那孩子有點特別”“那孩子讓人移不開眼睛”。猶豫不決的時候,最後隻能靠這種語言無法表現的含混不清的感覺來判斷,這是實情。在比賽的時候,三枝子隻能簡單地以自己“想不想再聽下去”為標準。
往下翻資料,一個名字映入眼簾。
JIN KAZAMA。
在評選前,三枝子盡量不去了解候選者的信息。她希望自己能以對候選者本身和演奏的印像做判斷。
不過,她還是忍不住仔細地看起了那份資料。
資料是法語寫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幾個漢字,應該是日本人。照片上,是一個品貌端正,同時讓人感覺野性十足的少年的臉。
十六歲。
令三枝子注意的是,履歷書上一片雪白。幾乎沒有什麼可看的。
學歷沒有,也沒有參賽經歷。日本的小學讀完後來到法國。從資料上隻能知道這些。
沒上過音樂小學,並不少見。這個行業神童層出不窮,很小就出道的人就可能不去上音樂學校。很多人等長大了以後為了學習演奏理論而重新進音樂大學學習。三枝子就是這樣。十歲出頭就在兩個國際大賽上得了亞軍和冠軍,被譽為天纔少女,馬上開始了演奏活動,進音樂學校,有點像是先上車後補票。
但是,光看這份資料,也看不出KAZAMA JIN這個少年,參加過什麼演出活動。
難道他是特許旁聽生?還有這種規定?
三枝子歪著頭思考。但是,這份資料竟然通過了,現在來到了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的選撥現場,簡直像是搞錯了。
但是,目光落到角落裡的“師從”這一項,她馬上明白這份像是惡作劇的資料能夠通過的理由。
她全身唰地發起熱來。
不,不對。
三枝子在心裡搖了搖頭。
這裡,我一來是就看到了,隻是裝作沒發現。
那一項寫的是:
自五歲起師事尤治·馮=霍夫曼。
三枝子清楚,自己的心髒正在撲通撲通,向全身輸送血液。
她不清楚,是什麼在動搖著自己。這一點不確定,令她更加動搖。
她明白,這一行字十分重要,但光憑這一行字,就通過了資料篩選,也是不可能的。沒有參加過表演,也沒上過音樂學院,完全是一個無法歸類的存在。
三枝子拼命抑制住想跟旁邊的兩個人討論這件事的衝動。三枝子習慣事前完全不看候選者的信息,西蒙會“看一眼”,斯米諾夫則會“仔細看一遍”,他們不可能沒發現這行字。而且,令人喫驚的是,還有“有推薦信”的標記。
那位尤治·馮=霍夫曼的推薦信!這件事,一定曾讓這兩個人喫驚地跳起來。
這麼說來,昨晚三個人一起喫飯的時候,西蒙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三個人約定好,在試聽之前不討論關於候選人的一切事情。
此時,三枝子清楚地回想起了他當時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當時,他說起了今年2月靜悄悄地去世的尤治·馮=霍夫曼。這個傳說中的名字,一直備受全世界音樂家和音樂愛好者的尊敬,但他本人卻希望安靜地死去,葬禮隻允許親近的人出席。
但是,事情並沒有就此打住,最終,兩個月後的忌日,音樂家們為他舉行了一個盛大的告別儀式。三枝子當時有獨奏音樂會,沒能參加,有人給了她當時的記錄攝像。
霍夫曼沒有留下遺言。這符合對萬事都不執迷的他的風格,在告別會上,去世前霍夫曼留給朋友的話成了眾人議論的中心。
我留下了一個炸彈哦。
“炸彈?”
三枝子反問道。她知道,霍夫曼雖然是個傳說中神秘的偉岸的存在,實際上是個愛開玩笑、不喜虛飾的人。但這句話,還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去世以後,就會爆炸哦。世上最美的炸彈。
霍夫曼的朋友也跟三枝子一樣想問個究竟,霍夫曼隻是這麼說了一句,笑而不答。
三枝子看著一片空白的資料,不覺變得焦躁不安。
西蒙和斯米諾夫肯定也看過了霍夫曼的推薦信。到底寫著什麼呢?
太興奮了,周圍的嘈雜聲她都沒有注意到。
抬起頭來,舞臺上空無一人。員工在舞臺上慌慌張張跑過。
KAZAMA JIN,沒有出現?
三枝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是啊,這種資料,應該是出錯了吧。就是吸引人眼球。推薦信也說明不了什麼。就算是霍夫曼,死之前也會脆弱,某個時刻忽然心軟寫了封推薦信而已。
然而,舞臺側翼的員工面無表情地大聲宣布:
“下一位參選者聯繫我們說,在路上需要一點時間,會遲到。把他排到最後一個,接下來候選者表演次序順移。”
下面的座席上一片安靜,出場順序提前了,一個紅裙子的少女明顯準備不足,眼神畏畏縮縮地登上了舞臺。
什麼啊。
三枝子失望不已,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KAZAMA JIN,究竟會演奏什麼呢?
“快,快,趕緊!”
少年終於趕到周邊空曠的事務局,交了參賽證,匆忙趕向舞臺。
“啊,那個,想洗個手。”
對著長著一張可怕的臉的大個子男人後背,少年緊握帽子怯生生地問道。
男人那副氣勢,似乎馬上就會抓起少年的後頸,把他拎起來扔上舞臺,不過他隻是說了聲:“啊,是嘛。”告訴了少年洗手間的位置。
“得趕緊換裝吧。等候室在那邊。”
“換裝?”
少年茫然地開口:
“那個,必須換裝嗎?”
男人仔仔細細地把少年從頭看到尾。
怎麼看都不是舞臺服裝。難道他準備穿這身站到舞臺上嗎?其他候選人,大多數都著正裝,就算是便裝,至少也有件夾克。
少年沉默片刻。
“對不起,我幫父親干好活兒,直接就過來了。——總之,我先去洗手。”
他無意中攤開的手,讓男人喫了一驚。大大的手掌上,還沾著已經干掉的泥,好像是剛干了園藝活兒過來的。
“你到底是……”
男人朝奔向洗手間的少年背後叫道。少年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男人看著洗手間的門,說不出話來。
莫不是來錯了地方?來參加鋼琴比賽,還從沒見過滿手泥污來的人。
他有些懷疑地看了一眼參賽證。會不會是別的什麼比賽的證?但是,沒有錯。申請資料上的照片也是一致的。
男人歪起了頭。
看見出現在舞臺上少年,三枝子和其他兩位評審都大喫一驚。
一個孩子。
三枝子腦子裡隻浮現出這個詞。
而且,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孩子啊。
頭發沒有用任何定型啫喱整理過,T恤加純棉褲子,這副打扮,還有好奇地打量舞臺和座席的樣子,感覺像是進錯了場。
有些孩子,仿佛是立志打破古典音樂界的沉悶氣氛,會自命不凡地穿上便服或是穿上朋克風服裝來登臺,但眼前這個少年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孩子,他好像生來就是這樣。
是個漂亮的孩子,而且對自己的美毫無自覺、毫不自矜。正在成長中的骨骼舒展自在,也天然秀美。
三枝子他們面面相覷,一時啞口無言。
“你是最後一個。開始吧。”
看不下去的斯米諾夫在麥克裡說。
本來,麥克是為了跟候選人說話準備的。不過,今天這還是第一次使用。之前都沒有必要用到麥克。
“啊,好的。”
少年如夢初醒,伸伸手腳。他的聲音比想像中更沉著有力。
“對不起,我來晚了。”
少年低頭致歉,面朝向鋼琴。此時,自己將要彈奏的大鋼琴纔映入他的眼簾。
一瞬間,仿佛又一陣奇妙的電流在空氣中遊走。
三枝子他們,還有身後坐著的員工們都心中一動。
少年眼睛閃閃發光,露出了微笑。
然後,他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向鋼琴走去。
就像走向自己一見鐘情的少女。
他的眼睛充滿了熱情的淚光。
少年敏捷似乎又帶著幾分羞赧,以優雅的動作在鋼琴面前坐下。
三枝子汗毛都快豎起來了。
少年的眼睛裡,浮現出喜悅,那是處於快樂頂點的表情。跟剛纔一臉迷糊地站在舞臺上的質樸少年判若兩人。
三枝子像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同時感到後背一陣冷風。
為什麼她感到一陣恐怖?
在少年彈出第一個音符的一瞬間,這種恐怖達到了頂峰。
三枝子感到,自己的頭發倒豎起來,沒有一分誇張。
她還知道,其他兩位教授,還有工作人員,這個大廳裡的其他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這種恐怖。
到剛纔為止一直懶洋洋的空氣,以這個音符為分界,戲劇性地覺醒了。
不對,音完全不對。
他所彈奏的莫扎特,三枝子完全聽不出來,這是她聽過幾百遍的同一首曲子。雖然大家都用的是同一架鋼琴、同一本譜子。
當然,這樣的經驗以前也有無數次。就算是同一架鋼琴,了不起的鋼琴師彈,常常會彈出不一樣的音色。
然而,這個孩子……
簡直是聞所未聞——令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