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漸漸沉入夜色,一片寂靜。現在哥哥和新娘早已到達鼕山。他們置身於遠方的城市,把小鎮拋在身後一百英裡的地方。他們是他們,他們兩個人在鼕山,在一起。而她是她,獨自獃在這老舊的小鎮。相對一百英裡的距離,有一個事實讓她更失落,感覺更遙不可及——她意識到他們是他們,兩人相伴;而她隻是她自己,與他們分開,孤單一人。就在她為此煩躁不安時,一個想法,一種解釋,突然出現在腦中,她立即領悟,幾乎就要宣布出來:他們是我的我們。昨天,以及此生的十二年中,她隻不過是弗蘭淇而已,她隻是一個我,不論到哪裡去、做什麼事都隻能是一個人。其他人都有一個我們可以投奔,所有人都有,就隻除了她。當貝麗尼斯說我們,她是指哈尼和大媽媽,她的窩,或者她的教派。她父親的我們就是那間小店。所有俱樂部的成員都有一個我們可參與、可談論。軍隊裡的士兵能說我們,就連犯人還能用鏈子拴成一隊。隻有老弗蘭淇沒有我們,除了一個或許說得上:就是由她和約翰·亨利以及貝麗尼斯構成的這個可憎的夏季組合——這個世上她最不想要的我們。如今這一切突然結束,都改變了。她的哥哥和他的新娘來了。仿佛她與二人的初見,觸動了她內心深處早已知曉的一件事:他們是我的我們。這就是她感覺如此異樣的原因所在:他們遠去鼕山,拋下她獨自一人。老弗蘭淇的軀殼被孤零零地丟在鎮子裡。
“你為什麼整個人彎成這樣?”約翰·亨利叫道。
“我好像有點疼,”弗蘭淇說,“一定是喫錯了什麼。”
約翰·亨利還站在欄杆上,抱著柱子。
“聽著,”她最後說,“你到我家跟我一起喫飯過夜怎麼樣。”
“不行。”他回答說。
“為什麼?”
約翰·亨利在欄杆上走,伸展雙臂保持平衡,像透窗的黃色燈光映襯下的一隻小黑鳥。他一直沒回答,直到安全地挪到下一根柱子纔說了句:
“因為唄。”
“因為什麼?”
他不吭聲。於是她又說:“也許咱們可以把我的印第安帳篷支起來,在後院裡睡。開開心心地玩。”
約翰·亨利還是不說話。
“咱們是嫡親表姐弟呀,我總是陪你玩,還給你那麼多禮物。”
靜靜地,輕輕地,約翰·亨利又從欄杆上走回來,用胳膊挽著柱子,站在那兒朝她看過來。
“還想怎麼樣,”她喊道,“為什麼不能來?”
最後他終於說:“因為,弗蘭淇,我不想。”
“你這蠢貨!”她尖聲說,“我是因為你看起來又丑又孤單纔叫你來的!”
約翰·亨利輕巧地從欄杆跳下去,他清脆的童音朝她回應道:
“怎麼會呢,我一點兒都不孤單。”
弗蘭淇在短褲外側擦著她汗濕的手掌,心裡對自己說:轉過身,回家去。可是命令無效,不知怎麼她就是做不到轉身就走。夜還不深,沿街的房屋都黑了,窗戶透出光亮。黑暗積聚在樹木的濃陰裡,遠處的影子參差零亂,陰森森的。但天空還沒完全黑透。
“我覺得不太對頭,”她說,“安靜得過分。我有一種特別強烈的預感。跟你賭一百塊,就要來暴風雨了。”
約翰·亨利在欄杆後面望著她。
“一場很嚇人很嚇人的夏季風暴,還可能是龍卷風。”
弗蘭淇站著,等待夜的來臨。就在這時有小號開始吹響。城裡的某個地方,就在不遠處,一隻小號吹起了藍調,曲調憂傷低回。某個黑人男孩吹響怨曲,是誰她無從知曉。弗蘭淇僵直身子,頭垂下,眼睛緊閉,就這樣聽著。曲調裡有些東西,把春天的一切又帶了回來:花朵,陌生人的眼睛,雨水。
曲調低沉抑郁而悲傷。然後就在一瞬間,就在弗蘭淇聆聽的時候,小號跳入一段節奏搖蕩的爵士狂歡。等到狂歡告終,號聲變得細弱而綿長,隨後又重新回到開始的藍調,就像是在講述那個紛擾不安的漫長的季節。她站在黑暗中的人行道上,心髒縮成一團,舒展不開,連帶著膝蓋也僵直了,喉嚨發緊。然後,毫無預兆地,弗蘭淇一時間還難以置信:就在那曲調剛要確定下來的時刻,音樂卻結束了,小號聲突然中斷。就這麼突如其來,小號驟然停止了吹奏。有一會兒弗蘭淇難以接受,心中悵然若失。
她悄聲對約翰·亨利·韋斯特說:“他是停下來甩號裡的口水。一會兒就弄好了。”
但號聲不再響起。一曲未終,戛然而止。心中的緊縮讓她難以忍受,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麼,一些狂野粗暴從未做過的事。她握拳擊打自己的頭,但一點作用都沒有。於是她開始大聲地說了起來,起初根本沒有注意自己在說什麼,也不清楚自己要說什麼。
“我告訴貝麗尼斯,我要離開鎮子遠走高飛,她不相信。有時候,我覺得她實在是所有活物裡面最蠢的那一個。”她大聲抱怨,聲音既突兀又尖利,有如鋸齒。她隻管說,每吐出一個字時都不知道下一個字會是什麼;她聽著自己的聲音,但傳入耳中的字字句句究竟是什麼意思,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你想讓那種大傻瓜明白些事情,就像對一塊水泥說話一樣。我不停不停不停地告訴她,我告訴她我得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因為這是不可避免的。”
她並不是在對約翰·亨利說話,她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他。約翰·亨利從亮著的窗戶前走開了,但還站在門廊上聽,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去哪裡?”
弗蘭淇沒有回答。她突然獃立不動並安靜下來。一種新的感覺來臨了——她覺得自己心底裡是知道方向的。她知道,而再過一刻那個地名就會在心中出現。弗蘭淇握緊拳頭,一邊啃著指關節,一邊等著:但她並沒有費心搜尋那個地方的名字,也沒有想著旋轉的世界。
她在自己心裡看到的是哥哥和他的新娘。她的心在胸腔裡擠得那麼緊,她覺得它就要碎了。
約翰·亨利尖細的童音在問:“你想我跟你一起喫飯然後在帳篷裡過夜嗎?”
她回答:“不。”
“你剛剛還叫我去!”
但她顧不上跟約翰·亨利·韋斯特爭論,或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因為就在這一秒鐘弗蘭淇頓悟了。她知道了自己是誰,知道了該怎樣走進這個世界。她緊縮的心突然舒展、分開。她的心分開,像兩葉翅膀。再次開口時,她已胸有成竹。
“我知道我要上哪兒去。”她說。
他問她:“哪裡?”
“我要去鼕山,”她說,“我要去參加婚禮。”
她停下來,給他一個機會說:“可是,這個我早就知道。”然後她終於大聲道出了那個出人意表的事實。“我要跟他們一起走。鼕山的婚禮過後,不管他們要去哪裡,我都跟著。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他沒說話。
“我真是太愛他們倆了。我們三個哪兒都一塊去,好像從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和他們在一起。我真是太愛他們倆了。”
說完這番話,從此不必再困惑和迷惘。她睜開雙眼,夜晚已經真正開始。紫藍色的天空終於黑透,星光斜照,暗影扭曲。她的心舒展如雙翅。她從未見過夜色如此美麗。
弗蘭淇望進夜空的深處。過去的問題再次浮現——她是誰,她在世上會成為什麼人,為什麼這一刻她會站在這裡——當這些問題重現,她不再傷感,也沒有苦於無從知曉答案。她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並明白她將去向何方。她愛她的哥哥,還有新娘,而她將是婚禮的成員之一。他們三人將投身於這個世界,他們將永遠在一起。終於,經歷了一個惶惑的春天,和一個瘋狂的夏天,她不再害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