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身後的球迷突然用力拍他的背,喊著,看!看!快看大屏幕!
隻見大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他們八個人放大好幾倍的身影。球場上響起一陣稀疏的掌聲。B班的小伙子們裝出一副很酷的若無其事的樣子,盡量不去與屏幕裡的自己對視。誰知塞克斯興奮地開始高聲喧嘩,比畫著下流手勢。其他B班的兄弟異口同聲地叫他閉嘴,可不一會兒大屏幕就換成了星光閃爍的外太空背景,出現國旗飛舞和炸彈爆炸的動畫,一行白色的大字突然在漆黑的畫面中央放大——
美國球隊向美國英雄致敬
這行字隨即消失,給第二波文字讓路——
達拉斯牛仔隊
歡迎運河戰役的英雄們!!!!!!!
大衛·戴姆陸軍中士
凱勒姆·霍利迪陸軍中士
洛迪斯·貝克威思技術軍士
布賴恩·赫伯特技術軍士
羅伯特·阨爾·科克技術軍士
威廉·林恩技術軍士
馬塞利諾·蒙托亞技術軍士
肯尼思·塞克斯技術軍士
掌聲像是從球場頂部的呼吸孔吸收到了能量,越來越響。過道上的觀眾停住腳步,轉過身。坐在他們身後那排的球迷站了起來,後面的球迷也一排接著一排慢慢地起立鼓掌,形成了一股和引力相抗衡、向後翻滾的人浪。大屏幕很快換上了極富動感的雪佛蘭皮卡的廣告,可是太遲了,觀眾已經開始朝B班走過來,無法阻擋,無處可逃。比利站起來,擺出應付這種場合的固定姿勢:抬頭挺胸,擺正重心,年輕的臉上露出靦腆但彬彬有禮的神情。這副姿勢幾乎是出於比利的本能,數代影視劇的男演員塑造出這種堅韌不撥的美國男人形像,他不用多想就會自然而然地這樣做。適量的言語,偶爾微笑,眼神略帶倦意,對女人謙虛溫柔,對男人用力握手並交換堅定的眼神,就永遠錯不了。比利知道這樣做的時候自己看上去很帥。肯定的,人們很喫這套,甚至有點兒為此瘋狂。可不是嗎?人們湊上前,互相推搡,抓住他的胳膊,大聲說話,偶爾還有人因為太緊張而放屁。雖然比利已經參加了整整兩星期這樣的公共活動,可還是不習慣看到大家的反應,顫抖的聲音、激動的言辭、外表健全的公民嘴裡說出一些狗屁不通的話。他們說,感謝你們,聲音像對愛人說話時一樣顫抖。有時候他們會直接說出來,我們愛你。我們感激不盡。我們珍惜、感恩。我們祈禱,祝福,敬愛-尊敬-熱愛-和-崇敬,這些話發自他們的內心,他們在說出這些有力的詞的同時體味著它們的含義,矯揉造作的辭藻在比利的耳邊像蟲子撞到電蚊拍上那樣噼啪作響。
沒人衝他吐口水,沒人罵他是劊子手。相反,每個人都表達了絕對的支持或贊同,然而比利覺得這情景同樣怪異而可怕。他的美國同胞身上有一種殘忍的東西、一股狂熱、一種欣喜若狂、一種強烈的需求。他感覺這群人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這群中產階級律師、牙醫、足球媽媽和公司副總,都想啃一口這個剛剛成年、一年隻掙一萬四千的步兵的肉。和這些富有的大人物相比,比利的工資隻是他們賬戶裡微不足道的零頭。可是當這些人進入他的地盤時,他們全都把持不住了,渾身顫抖,呼吸斷斷續續,還有口臭。這一刻的震撼令他們神情恍惚。他們長年累月從報紙雜志上,從電視上,從廣播脫口秀裡看到和聽到關於戰爭的消息,以及對戰爭的口誅筆伐,如今終於有機會切實地、近距離地親手觸摸到活生生的戰爭。這幾年美國人的日子不好過——怎麼會變成這樣?時刻提心弔膽,夜夜擔驚受怕,終日聽著流言和猜疑,年年焦慮不安,以致逐漸麻木。你聽廣播、讀報紙、看電視,心想該怎麼做不是明擺著嗎,戰爭一拖再拖,讓頭腦中的抱怨變成了第二天性。干嗎不……多派些部隊?叫他們加把勁。全副武裝,火力全開,發起正面進攻,不留活口。哦,對了,伊拉克人是不是應該謝謝我們?得有人告訴他們,你能告訴他們嗎?難道他們想讓獨裁者回去。如果不行,就扔炸彈。更多威力更大的炸彈。讓這些人知道上帝的憤怒,狠狠地炸,直到他們聽話為止。如果還不行,就把核武器拿出來,炸它個寸草不生,再填裝上全新的思想和感情,用核武器徹底改造這個國家的靈魂。
比利知道美國人每天都在和內心的煎熬打仗,因為他每天都能從跟他們的接觸中感受到那股強烈的情緒。這種感覺通常出現在身體接觸的一剎那,一股屬於戰士的壓抑已久的暖流劃過握在一起的雙手,像觸電一般。對於許多人,這一刻意義非凡:比利經歷過的痛苦變成他們的,他們的則變成他的,某種神秘的移情悄然發生。然而從握手時這些人哽咽的表情來看,絕大多數人承擔不起這份重擔。他們張口結舌,氣喘吁吁,腦筋短路,口齒不清,想不起自己要說些什麼,抑或是一開始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好借助於老習慣。他們要簽名,要手機合影,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越說越激動,他們清楚當感謝軍隊時,他們是好人,他們眼睛裡閃爍著自豪的光芒,確鑿地證明他們是善良的好公民。一個女人突然放聲大哭,她的感激之情令人震驚。另一個女人問我們是不是要贏了,比利回答我們在努力。“你和你的兄弟們在鋪路。”一個男人低聲說,比利沒有傻到反問鋪什麼路。下一個男人指著比利的銀星勛章,幾乎就要踫到它了,粗聲粗氣地說:“來之不易的勛章。”一副老於世故的樣子。比利說:“謝謝。”盡管這回答不太對。那人接著說:“我看了《時代周刊》上的文章。”這回他真的伸手去摸勛章,那感覺就像彎腰去摸他的下身一樣下流。那人說:“這是你掙來的,你應該感到驕傲。”比利並無惡意地想,你怎麼知道?幾天前,他接受地方電視臺的采訪,一個滿口胡言的蠢貨新聞記者居然問他:那是什麼感覺?對方朝你開槍,你也朝他開槍。殺人,自己也差點兒被殺。看著戰友和伙伴死在自己面前,是什麼感覺?比利結結巴巴地擠出一些含糊的話,說話時他的腦子裡卻開通了另一條線,一個陌生人也在講話,悄悄說出比利說不出口的真話——打仗就是他媽的野蠻,他媽的不是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