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致德拉
德拉，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詩歌是你年幼時當作巧克力吞下肚子的一塊玻璃。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吸附著最鮮美致密的金屬和最零散的漏網之魚，當它在體內閃亮的時候你的目光也不可比擬。
德拉，它會發甜、發苦，會不停地生長。它懂得蟄伏、切割和不同方向的積聚，卻不能夠彎曲。總有一天它會將你刺穿，從左眼到右眼，從後背到心髒，從頭到腳。
你在被刺穿的時候會看見它映著你抽搐的面龐，你會想像那是虛擬的那不是你，卻一定會終於承認，那面龐比其他任何時刻都顯得真摯而親近。你會發現你和崩裂的玻璃一樣脆弱，也同樣會在崩裂時照見更多重的世界、更千奇百怪的丑態，卻學不到它半分的鋒銳。它從來沒有了解過自己，而你卻在它蓄謀已久的暴動中變得清晰。
你是否時常在無夢的夜晚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我的德拉？有時是很輕很輕的，像玫瑰的嫩芽冒出地面。有時是一下子，然後頓住，像是徹底的開放或枯萎。
聽見這種聲音你就聽見了詩歌——你還覺得它很遙遠嗎？也許你會誤以為那是血液裡的冰開始解凍，而其實你並沒有錯，因為破碎總是蘊藏著流動和重新糅合的可能，因為被你捕獲或捕獲你的詩歌將會為你重新賦形，也會讓你在賦形中感到片刻的溫暖和自由。
所以詩歌終歸是痛苦的嗎？不是的，德拉，它隻是勢必包含痛苦的過程。可別忘了玻璃的流光溢彩，甚至越是破碎就越是繁華和炫目。你給它黑暗，它就隻剩下黑暗；你給它光，它就會顧盼生輝。
讓我再向你談談破碎。和凝聚一樣，破碎也是你和玻璃共同的生長法則。德拉，一點兒也不誇張地說：凝聚是認知世界的基礎，破碎卻是未來世界的基礎。不要相信那些祥和的、一體的、籠罩的、唯一的、渾然自足的和完全協調的，包括你看似封閉且邊界分明的身體。
完整性是可怕的。絕對的完整就沒有真正的擴張、沒有危機、沒有顆粒感，就沒有如鯁在喉，更沒有不吐不快。那完整的假像中不太對勁的正是你腹中多出的、還將繼續沉澱裂變的玻璃，那不太對勁的覺察就是你的詩歌。所以有甜蜜的詩歌，有劇痛的詩歌，卻沒有舒服的詩歌。
德拉，你一定好奇這本書裡都有怎樣一些玻璃的碎片或切面。或許你最好奇的還是詩歌的形式到底如何回應著那些身體裡破碎的聲音。這樣說吧，玻璃的生長是你身體中的煉金術，而詩歌形式的結晶則是另一種煉金術，一種如黏膜般包裹、臨摹、抑制或滋養著你體內玻璃的煉金術。
黏膜會讓聲音渾濁一點，也會讓形態凹凸有致起來，卻不會改變光、影和溫度。哦，光、影、溫度和煉金術，正是這本科幻文學書要向你“當頭棒喝”的。親愛的德拉，希望沒有敲疼你，我隻是想讓你回憶起一些關於魔法的日本動漫，它們曾告訴你煉金術的永恆法則乃是等價交換：隻有同等質量的東西纔能通過煉造相互轉化。
等價，也就沒有什麼好悲傷，我的德拉。無論它們逐漸長滿了你的玻璃，還是你不斷刻寫下的詩歌形式，都以你的生命為代價，甚至會置換掉你世俗中的幸福。但它們也在賦予你身懷利器的無限光華。
要用多大的質量纔能去交換白天、黑夜、氣候和季節？要用一張多麼透明、多麼輕薄的網纔能兜住身體裡的聲音？我不能告訴你答案，隻能在我的“季候煉金術”裡展示我運用魔法的方式，德拉，你也終會有你的咒語你獨門的點石成金。
什麼？你說你愛看日本動漫，向往魔法，卻害怕聽見破碎。——害怕是沒有用的，尤其當它已經發生，當它也渴望著你的耳朵。德拉，你仍在把破碎想像成駭人的東西。當你學會諦聽，就會發現破碎的聲音不隻是咯吱咯吱，也不隻是噼裡啪啦，那是一種非常復雜的音樂。你能聽到朋克、民謠、迷幻、布魯斯、迪斯科，等等，乃至於尚未獲得命名或遠非類型可以圈套的樂動。破碎是優美的，是有旋律性的，就像被歌唱的青春。
這還隻是開始，你是不是已經有些退縮了？讓我來給你彈一段吉他吧。這本書裡也有著科幻文學必要的音樂，有我所諦聽到的時而響亮時而騷動的玻璃之聲。我為你彈奏的吉他曲叫作“獃瓜布魯斯”，有點傻氣，有點憂郁，有點苦澀，有點日常的狂想，有點荷爾蒙膨脹的多情。布魯斯的根源會把你輸送到更繁復陡峭的音樂莖塊。
聰明的德拉，也許我對你有太多的期待，但那並不是不切實際的；也許關於玻璃關於這本書，我也難以向你盡述，但你眼睛裡的玻璃會帶領你，反正你也無路可逃。
我期待著你無所顧忌地踏進我擺滿實驗器皿也充斥著全新物質、異形和碎屑的“務虛者樂園”，我希望你在支離破碎重新組合的化學反應中快樂地解放；我期待著你夢見一把“做夢的勺子”，並學會用你晶瑩的目光將它彎曲，就像你把文字變成服從你祈願之蜜的螞蟻；我期待著你同我的插畫師芮嘉、同制作這本書的Anna一樣熱愛神話，讓割開現實之霧的遠古或未來成為你內心矯健的奔馬；我期待著你能像我遊向他者、愛人與遠鄉那樣遊進我的河……哦，不，或許最好別那麼像我，我太笨拙了。
德拉，我看見你露出狡黠的微笑。你機敏地注意到我漏掉了什麼，因此會特意在我書中尋找關於玻璃與少年的直接意像。你懂得作者的詭計，他故意漏掉的也許是至關重要的，他聲明的也許是誤導的，在赫然“玻璃與少年”的名下也許卻沒有玻璃也沒有少年。
但我卻至少看上去很誠實。我讓彈珠少年、眼睛、魚缸、水晶、鱗片、車窗、鐵皮、鏡子通通出現在了那個特別叫作“玻璃與少年”的地方。在少年與彈珠的對視中，你會發現一輛通往成人世界的列車呼嘯而過，掠走了那視線中的水晶。車窗外還有一條照著鏡子的魚，它跟隨列車的行進一路悲傷地往後遊去，耀眼的鱗片化作生鏽的鐵皮。
我想，你大約猜到了玻璃與少年的關繫。而我卻仍在疑惑。我隻知道玻璃、眼睛與少年都必須迎受死亡，卻不必老去，沒有老去。我確信被玻璃俘獲的你會永遠是一個少年，或永遠愛著一個少年。
德拉，不可避免地，總有一天，你和我都會完全被玻璃所覆蓋。人們隻會透過玻璃來觀看你，早上五點的你和下午四點半的你都各有色澤和面目。你想用文字和形式證明的一切都會再次凝結和消散在那剔透的、還會繼續連接和生殖的玻璃矩陣中。
你想大聲呼叫：“玻璃是從我身上長出來的！我是我！”但沒有人聽見——他們隻是津津有味地看著玻璃，看著穿過玻璃的光線中的你。
玻璃真的也不是你的，它原本隻是一塊巧克力。
馬克吐舟
2018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