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達湖的檸檬園
房東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喫過飯,正喝著咖啡。時間是下午兩點。因為輪船一路迎著陽光,從上遊駛向德森扎諾,所以一片陰暗中,蕩漾的湖水仍在鋼琴旁邊的牆壁上映照出躍動的光點。
房東很是抱歉。他站在過道裡彎腰鞠躬,一手托著帽子,一手拿著紙條,用生澀的法語聲稱絕非故意打擾。
這是個干瘦的小個子,灰白的板寸短發、凸出的下巴,再加上手勢,總讓人聯想到老邁而貴氣的猴子。這是位紳士,是他那個階級碩果僅存的最後代表。聽村民說,他身上唯一顯著的特點便是貪婪。
“可……可是,先生……恐怕……恐怕還是得麻煩您……”
他攤開雙手,欠身向我致歉,一邊透過褐色的眸子打量我。那眼神在他布滿皺紋的猴臉上仿佛永恆不老,猶如瑪瑙一般。他很愛說法語,因為這讓他自覺尊貴。而他追求尊貴的熱情又是那麼怪異、天真、古老。因為家道中落,他目前的境況並不比一般的富農好到哪裡。然而,他那不屈的精神卻是深摯而熱切的。
他很愛在我面前說法語。仰起脖子,急等著從嘴裡努出幾個字。可是吞吞吐吐,一著急,最後說的還是意大利語。不過,那份驕矜卻始終都在:他執意要跟我繼續用法語交談。
過道裡很冷,可他就是不願進大屋。這並非禮節性的拜訪:他不是以鄉紳的名義來登門致意的。這隻是個迫不及待的村夫罷了。
“你看,先生……這……這……是……是……什麼意思?”
說著,他把手裡的紙條遞給了我。揉爛的紙條上有張美國專利門彈簧的示意圖,旁邊還印了幾行字:“先將彈簧一端固定,然後拉緊。切勿松開!”
這說明書極為簡潔,很像美國人的風格。老先生焦急地看著我,一直仰著脖子。他生怕我跟他說英語。而我被那簡單的說明書弄得暈頭轉向,於是竟也磕磕巴巴說起了法語。但不管怎麼說,我到底還是把說明書給他解釋清楚了。
可是,老先生怎麼都不信:說明書上一定還說了些別的。他堅稱自己並沒有違規操作。他沮喪到了極點。
“可是,先生,門……門……還是合不上……還是會松開……”
說著,他竄到門邊,把整個難解之謎指給我看。門關著 —— “吱”地一聲,他撥了門閂,門“砰”地一聲 —— 敞開了,再也關不住。
那褐色的眼珠,毫無神采卻永恆不老,讓我想到猴子或瑪瑙;它們正渴盼著我的回答。我深感重任在肩,於是也急了起來。
“那好,我去瞧瞧吧,”我說。
可是,這福爾摩斯實在不好當。房東老板喊道,“不,先生,不用了,就不麻煩您了,”—— 他其實隻想讓我把說明書翻譯一遍,倒並沒有要打攪的意思。不過,我到底還是去了。身為來自工業強國的公民,我倍感榮幸。
“寶琳居”真是富麗又堂皇。房子很大,外牆漆成粉紅和米色,中間豎起一座方塔,正門兩端分別延伸出彩繪的涼廊。房子離馬路還有段距離,正好可以俯視湖面。門口正對一條弧形的石子步道,路面上芳草萋萋。等夜幕降臨、明月徹照之時,這淡雅的門庭美輪美奂,怕是戲臺都要遜色三分。
大廳也寬敞、漂亮,兩端是碩大的玻璃門,透過玻璃能看見門外的庭院。隻見那裡修篁翠竹遮天蔽日,天竺葵花姹紫嫣紅。大廳的地上鋪著軟紅的瓷磚,油光可鋻,牆壁則是水洗的灰白,天花板上畫滿了粉紅的薔薇和鳥禽。這裡是內外世界的中途,兼具兩者的特點。
其餘的廳室皆黑暗且丑陋。不用說,這些都是內室;可是,看著卻像裝修過的墓室。客廳裡光滑的紅地磚似乎頗為濕冷,寒氣逼人的雕花家具立在墓室中,就連空氣都因此變得黑暗、窒悶,沒有一絲生氣。
屋外,陽光像歌唱的鳥兒一樣在奔跑。頭頂上,灰暗的巉岩在空中堆疊起明媚的艷陽,聖托馬斯教堂守護著高臺。然而,這屋內卻還盤桓著遠古的陰翳。
於是,我不禁再次聯想到意大利之魂,想到它是如何暗沉,如何依附於永恆的暗夜,而自文藝復興迄今,似乎從來如此。
中世紀時代基督教盛行,整個歐洲似乎力圖擺脫強烈、原始的動物性,轉而向基督的克己與抽離看齊。而這本身就帶來了極大的圓善和完滿。兩個部分漸趨合攏,向著尚未實現的一體而努力,因為在那“一體”中有著殊勝的喜樂。
然而,這運動卻始終是單向的,目的僅在於肉身的消滅。人越來越追求純粹的自由與超脫,而純粹之自由正是源自純粹之超脫。聖言即是至道,人若證成聖言,便是得了道,可享大自在。
但目標一旦達到,運動也就中止了。波提切利 繪就了阿佛洛狄忒,感性的女王,境界之高堪比天上的聖母。米開朗基羅也在整個基督教運動中突然轉身,重回到肉身。肉身是至高而神性的;我們唯有在肉身的整全、生命的整全上,纔能與上帝、與聖父合而為一。聖父照著自己的形像,以肉身造人。米開朗基羅一轉身,回到了最初的摩西原點。 於是,聖子基督消失了。在米開朗基羅看來,真正的拯救並不在靈魂裡。人應仰賴的當是天父、造物主、眾生的締造者。人應矚目的當是肉身的鐵律、最後的審判,還有不朽之肉體朝向地獄的墮落。
這便是意大利此後一直的狀態。心智代表光明,感官等同黑暗。阿佛洛狄忒,感官的女王,她由海沫裡誕生,像征著感官的輝赫、海水的瑩亮。於是,感性便成了自身的意識目標。她是明艷的黑暗,她是透亮的夜幕,她是破壞的女神;她白熾、冰冷的火焰隻知毀滅,不事創生。
這便是文藝復興以來的意大利之魂。他沐浴著陽光昏昏睡去,一邊往血管裡吸取美酒,等到夜裡,再將它釀成感官的歡愉,屬於夜和月的白冷的縱情狂歡,像貓一樣嘶吼、破壞的樂趣。而正是這歡愉,自文藝復興以來,一直消耗著這個南方的國度,或者竟至於整個拉丁民族。
這是一種擺蕩與回轉,向著原點 —— 摩西的原點,向著肉身的神性及其律法的絕對。然而,還是存在著阿佛洛狄忒的崇拜。肉體、感官如今已成為自覺。它們有明確的目標,那就是對感官極致的追求。它們尋求感官的最滿足。它們尋求肉體的約減,降低其對自身的作用,直至產生丕變與狂歡,並在狂歡中實現瑩亮的轉變。
心智永遠服務於感官。譬如貓,身上蘊藏著敏銳、美麗與黑暗的尊嚴。在它眼裡,火反倒是冰冷的,竄起幽綠的火苗,像液體一般流動,像電流一般傳導。其極致便是白熾的磷光輝耀,在黑暗裡,總是在黑暗裡,就如同在貓的黑色皮毛之下。像貓性的火焰一樣,它也是毀滅性的,總是在消耗並最終歸結於感性的狂歡,而這恰恰就是其終極目的。
這裡有個“我”,永遠都有個“我”。智識被湮沒、泯滅,感官卻高傲至極。感官是絕對的、神性的,因為我不可能與人共享。這些感性經驗都屬於我,唯我獨有。其餘的什麼都不是,也與我無關。幾百年來,意大利人就是這樣回避了我們北方人目的性過強的工業發展,因為在他們看來,這隻是空洞的形式罷了。
這是虎的精神。虎是感官絕對化的極致體現。這是布萊克筆下的那頭
虎,它在熾烈燃燒,
在夜的密林裡閃耀。
虎的確是在黑暗中燃燒,但其本質的命運卻是白冷的,白熾的狂歡。這可以從烈火中老虎那白熾的雙眼裡窺見。它像征肉身的至上:肉身吞噬一切,然後變為一束花斑色的烈焰,一片燃熾的荊棘。
這是化為永恆之焰的一種方式,即經由肉身的狂歡而變形、出神。正如暗夜中的虎,我吞噬整個肉體,我渴飲全部血液,直到這燃料在我身上燔燎起來,變成無限、至上的真火。在狂歡中我是無限的,我重又化身整一、大全,我是白熾真焰中的一束,即那無限、恆久的獨者、造物主、永在的神。在感官的狂歡中,我啖肉飲血,再度化為永恆之焰,成就無限的自我。
這就是虎的方式;虎是至高無上的。虎頭扁平,它堅硬的顱骨上好像承載著巨重,下壓、下壓,把心智壓成石頭,壓到血氣之下,為其所役使。它是血氣的附屬工具。意志位於腰身以上,也就是脊柱的底端。在細軟的腰部有著生的意志,鮮活的虎的心智。這便是關鍵的節點,就在脊髓之中。
意大利人如此,軍人亦是如此。這是軍人的精神。他走路的時候,意念全然貫注於脊柱的底端,智識是屈從、隱沒的。軍人的意志是大貓的意志:它以毀壞為至樂,吸納生命為無上的自我所用,直到那狂喜化為白熾、永恆的火焰,臻於無限,化為無限之焰。至此,他方纔滿足,方纔於無限中圓善、完滿。
這纔是真正的軍人,這纔是感官的不朽巔峰。這是肉體的極盛,一頭超凡的猛虎吞噬完所有鮮活的肉體,然後開始在它自屬的無限牢籠裡徘徊,向周圍的虛無投去迷炫、銳利又專注的目光。
老虎的眼睛看不見東西,除非借助內在的光源,借助自身的欲望之光。這寒白的內光極為強烈,連白晝的暖光都相形見絀,但是,其本身卻並非實存。虎的白眼可以逼視一樣東西,直到對方消失不見。因此,它便有了那令人膽寒的盲目。我所認知的自我,在虎的眼裡隻是一片虛空,在它的窺視下毫無招架之力。它隻認得它所認知的我:一絲氣味、一點抵抗、一具感官的肉體,一種帶著體溫的掙扎與暴力,牙床間流動的熱血,口腔裡活體的痛楚與鮮美。它看到的隻有這些,其餘都不存在。
那其餘又是什麼?那不屬於虎的一切,那虎之外的一切?那是什麼?
文藝復興時代,那似鷹隼般感知的天使,是誰與他分道揚鑣了?意大利人說,“我與父原為一:我要自此返回。”北方民族則說,“我與基督原為一:我要一路前行。”
那在基督裡所得的圓滿又是什麼?人逾越了一切限制後便會知足,便在無限裡止於至善,臻於無限之境。在肉身的極樂中,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喜中,人可以達致這一境界。可是,這在基督裡又要如何實現?
它不是神秘的狂喜。神秘的狂喜是種特別的感官之樂,是感官的自我滿足,其目標是自設的。它是針對自我的自我投射,即在投射的自我當中滿足感官的自我。
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所謂天國,就是我們可以臻於至善的無限之境,倘若我們果真虛了心,為義受了逼迫。
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
所以你們要完全,像你們的天父完全一樣。
要至善完全,要與神為一,要無限、永恆。如何纔能實現?我們必得把左臉也轉過來,必得愛我們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