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邁克˙布雷迪的友情始於50年代中期。那是8月末的一個周四,在達靈頓火車站的站臺上。我忘了是8月的哪一天了,但我知道那天是個周四,因為部隊招募的新兵要在周四到訓練兵團報到,每兩周一次。在那天早晨,英國各地的火車從中央車站、鄉村停靠點等大小車站開撥,車上滿載著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大家各懷心思,有的躊躇滿志,有的顧慮重重,還有的戰戰兢兢:來自公學的孩子們憧憬著能否在老爸的老軍團獲得委任(他們根本無需擔心,老爸們早就給上校寫過信了);來自文法學校的孩子們下定決心要繼續學習,為以後上大學做準備(在之後的兩年中他們幾乎沒有摸過一本書);來自辦公室、工廠的孩子們還有其他各色人等想著如何保住女朋友或是如何償還購買摩托車的分期貸款,又或是如何享受經濟繁榮--報紙指責正是這些人引起了這樣的繁榮(他們很快就發現女朋友保不住,分期貸款也還不上)。
我從國王十字車站來到了達靈頓車站,發現車廂裡真是彙集了各色人物。有一位前公學學生(我猜應該是個不怎麼出名的公學)在主導形勢,並且掌控人們的談話。他頭發淺黃、毫無光澤,面貌英俊,我對他頓生厭惡之情。我們很快得知,他曾是他們學校軍官訓練隊的一名中士,而且他還說他把槍也帶來了。我當時並未留意這一點,但是之後卻對他羨慕不已。有兩個來自西部地區的孩子坐在他對面,他成功地打擊了他倆的士氣,搞得他倆咧著嘴尷尬地笑著,絞擰著雙手。然後他轉向我,隔著報紙對我說話:"你也要去卡特瑞克嗎?"
"是的。大家不都要去那兒嗎?"
"那可不一定。"他一本正經地說,"哪個分隊?"
"啊?"
"你要去哪個軍團?"在他不以為然的目光注視下,我從兜裡摸索出了我的征兵通知。"第二十一皇家坦克兵團,R.T.R.。"我念道。
"我也是。你申請去R.A.C.了嗎?"
"R.A.C.?"
"皇家裝甲兵部隊,"他不耐煩地解釋,"R.T.R.是R.A.C.的一部分。"
"這些首字母縮寫讓我頭暈。沒有,我申請的是教育軍團,希望訓練強度小一點。"
"想輕松一點,哈?要是你放棄委任機會的話,這倒是個好主意,在教育軍團自動就成軍士了。可我認為你進不去,教育軍團的小子們基礎訓練一般和步兵一起。"
我討厭他這種感覺自己知識淵博的神氣勁兒,當我想到他說的可能是對的時,就更加厭惡他了。在裝甲兵部隊的兩年裡,我到底能干些什麼呢?
"拿到普通程度證書了吧?"他問。
"剛拿到學士學位。"我說,希望以此來打壓一下他的氣焰。
"哦,在哪兒?"
"倫敦。"
他肯定地點了點頭。"離開部隊後我要上牛津。"
是嗎,當然了,我想。現代三藝課程和曲棍球藍色榮譽。我把報紙蓋到了自己臉上。
我們的車廂裡還有一個人,有點邋邋遢遢、笨手笨腳的樣子,是在格蘭瑟姆站來到我們車廂的。他轉身問他:
"你要去卡特瑞克嗎?"
"俺嗎?不。"他狂笑道,"不,俺去過卡特瑞克了。"他又一次狂笑:"干完部隊的事了。"
"你已經服完兵役了,對嗎?"我問他。
"對,今兒個!"
我們都有點揶揄地笑了起來。那個公學男孩也有點驚訝,不悅地發現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新手罷了。我後來纔發現,這其實並非如我們想像的一樣完全是巧合,新兵入伍之日也是老兵退伍之時。那個退伍老兵騰出了點空地,我們中的人往那兒靠了靠。我好奇地看著他,他看上去根本沒有軍人氣概,頭發很長,衣服廉價又花哨--英國北方的時尚總是落後於南方兩年。他長滿粉刺的額頭因為某種腦力勞動皺成了一團。最後他的額頭終於舒展開來,而他也露齒笑著說:
"嗯,你們隻要挺過七百三十天就行了!"
火車到了唐卡斯特,開始慢慢減速。老兵站起身來,焦急地望著窗外,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從走廊消失了。
"他的分隊肯定不好混。"那個公學男孩重申自己的看法。
我不想再對這場談話做任何貢獻了。那個退伍老兵的歡欣雀躍令我心裡亂糟糟的。我意識到自己對部隊的事考慮得太少了。以前,為了畢業考試,我抓緊學習,考試之後又焦急地等待成績。當時隻是感覺參軍一事令人煩擾,並未過多理會。我意識到,對於將來兩年裡我要做的事,自己竟然一無所知。當我們到達達靈頓車站時,我很高興,因為我終於可以擺脫那個公學男孩了。當我看到邁克時,我開心極了,他正在站臺上擺弄著一臺自動售貨機。
"邁克!"我喊道,"沒想到在這兒看到你!"
"你好,喬恩。"他平靜地回答,"別告訴我你在這兒干什麼。我猜得到。"
"卡特瑞克?"
他點了點頭。
"哪個部隊?"
"啊?"
"哪個軍團?"
"哦......二十一還是什麼的。"
"我也是。"我太開心了,"來,喫點東西去。我們有半小時。"
他轉身踢了一腳自動售貨機。"這玩意兒吞了我僅有的六便士,卻連塊巧克力都吐不出來。"
"哦,我請你喫點兒去。"
我們來到小賣部,我買了兩塊油光閃閃的豬肉餡餅和兩杯茶。
"嗯,真夠巧的。"我說。然而,和那個退伍老兵的事一樣,我想錯了,這其實並非真的巧合。你以為部隊分配部門的人會考察並區分你所填寫的那些表格,然後決定你的兵種,但實際上根本沒人留意那些表格,成捆的表格都被堆到了恰好空著的分類架上。邁克和我同時來自同一所大學的同一個學院,我們注定要被分到同一個訓練軍團,這並不意外。然而在一大堆陌生人中,能找到一個朋友卻令我們兩個都很高興。那些不知所措、憂心忡忡的青年現在都在達靈頓車站閑逛。
我們的問候在當時的情況下顯得熱情洋溢,但換個場合卻不一定如此。因為盡管邁克和我在同一年級學習同一專業--英語,但在學院裡我們卻很少接觸。我們倆都不算是很有代表性的大學生。我走讀,一心學習,但是就算我更積極地參與學生會活動,我也懷疑邁克和我是否能更親密,因為邁克對課外活動和課內活動都不怎麼感興趣。據我所知,他大體上是個好奇的、漫無目的的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學生會酒吧,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喝啤酒、擲飛鏢,他們好像不顧一切打算將各自的大學時光白白浪費在這些事兒上。他還時不時地在學院文學雜志上發表一些充滿暴力又晦澀的詩,有一次在一場辯論賽上還就反對避孕的問題發表過據說是激動人心的演講。("布雷迪先生說那些宣揚避孕的人總是等自己出生之後纔去宣揚自己的觀點。"學院報紙曾經這樣報道。)我對邁克的大學生活的了解不過如此。
我隔著大理石臺面看著邁克,饒有興味地猜測部隊會令他變成什麼樣。穿著髒兮兮的、疏於打理的衣服,站在學院那些精心打扮的、自我意識超強的花花公子中間,他就像度假牧場裡的一個真正的牛仔,那麼與眾不同。現在他穿著一件肮髒的運動衫,領口因為缺少紐扣而開口到了胸部以下,可以看到他裡面沒穿背心;一件棕色的舊運動夾克,袖口和扣眼處磨損嚴重;一條走樣的、沾滿污漬的燈芯絨褲子;還有一雙自從買下之後再也沒有擦過的黑皮鞋,它的前任肯定支離破碎,被留在一臉驚詫的店員手中了。他鮮艷的紅色頭發比我以前見過的還要長,蓬亂地散在蒼白的、滿是雀斑的前額上和脖子上。
"要把頭發留到最後一刻?"我開玩笑道。
"很長嗎?"他天真地問,"我本來想剪剪的,但是沒錢。"
這個尷尬的話題一直橫在我們中間,他承認了這一點之後,我如釋重負。
"恭喜你拿了一等。"
"謝謝。"我回答,"你運氣不太好啊。"邁克考試掛了。我的話並非真心,邁克並非不走運。他壓根兒就沒學習過,唯一令我喫驚的是,繫裡居然讓他在大一之後繼續讀下去。
"是啊。"他說,"真是煩人,我媽氣壞了。"他像馬一樣甩了甩頭,好像要甩掉這些不開心的記憶一樣。我對此感到抱歉完全是自私的緣故。我的一等是最近拿到的,每次想到這事我都興高采烈,我也很樂意有機會去打探一下論文和其他人的成績。但在當時,這就有點不合時宜了。
"你怎麼不繼續做研究?"他問。
"這邊完事之後我就回去。我想先搞定這邊的事情。"
"我要是你的話,就不管這邊了。他們可能很快就廢除義務兵役制了。"
"是啊,那太惡心人了。但我不想這麼快就開始學習,我覺得休息一下對我有好處。"天知道我怎麼有了這種想法,居然認為軍隊可能"對我有好處",認為兩年枯燥的奴隸生活將會是一種"休息"。我猜我隻是捏造些詞兒來安慰自己罷了。
"我們的火車幾分鐘後就要開了。"我瞥了一眼頭上的表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