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桑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第四章就是名句了。突然從前面纏綿反復的詠嘆中跳出來,升華全詩。我心裡愛慕這個男子,為什麼不對他表白呢?如今我將他藏在心裡,何曾有一天將他忘記?可謂感情至深。遐,和“胡”“何”的讀音皆相近,也是疑問代詞。這一章大概是音樂上也很特別,一定是非常好聽的一段,纔能和詩句的優美和至情至性相得益彰。
而且,這一章也*符合青春男女的心思,寫到他們心坎裡去了。我們每個人大概都經歷過,心裡喜歡某個人,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不敢表白,或者不好意思表白。尤其對女性來說,喜歡一個男孩,要說出口,是要有一定勇氣的。
所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這樣美好的詩句,纔會打動幾千年來的青年男女。
燕燕
我們必須清楚,在當代社會,送別遠沒有如此悲傷。有飛機這種交通工具,再遠的距離,也飛不過二十小時就可以抵達;在國內,再遠的距離,四小時就可以相見。今人和古人一樣,離別的情感濃度是一樣的,但感覺為什麼不一樣?因為古人更不自由,而現代科技給了我們自由。我曾經評價過宋代王禹偁的一首《點絳唇》,詞是這麼寫的: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宋詞裡一旦寫到“飛鴻”,一般都是抒發思鄉之情。其實故鄉不是真的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乃是人類意識到自己本身能力受限的無力之感。有了飛機,我們不一定經常回鄉,但我們不會有相思病,因為我們有隨時能夠回去的自由。
而古人沒有,他們因此會羨慕一切能高飛的東西。因此,《燕燕》這首詩以燕子起興,我們也可以視為作者羨慕燕子能夠飛翔,生命因此自由自在。
度關山
我認為,文學作品,就是應該抒寫在現實中有難度,但理想應該存在的生活狀態。歌功頌德的,永遠不叫文學,不管它文辭如何華美。如果心中沒有理想,如何能叫作家?好的文學總是批判的,批判中可以反映作者的理想。批判有很多種,直筆痛斥黑暗,是*古老的;通過某種荒誕的描寫來反襯現實,也是一種理想,教人警惕。或者即使不批判,但卻謳歌美好,也行,和理想者同歸殊途。
陶淵明
陶淵明出身不錯,他的曾祖名叫陶侃(也有人表示反對),陶侃這人很有名,我小時候讀過這樣一首詩:
陶侃惜光陰,貴於惜黃金。
光陰金難買,黃金失可尋。
也不知道是誰寫的,但從此就記住了陶侃的名字。不過我那時總以為書上印錯了,把“陶潛”印成了“陶侃”。這當然說明我很荒謬,但同時也證明,陶潛的名氣比他曾祖父大很多。其實就官職來講,陶侃纔是大人物,他雖出身貧寒,但從縣城的小公務員,竟一直爬升到郡守、刺史、侍中、太尉,*後封長沙郡公,還活了七十六歲,在當時,可謂徹底的人生贏家。史書上對他的記載也很多,留下很多軼事,比如他做了大官,還每天搬磚鍛煉身體;比如他年輕的時候,朋友來訪,家裡沒有酒肉招待,他老媽毅然剪下一頭青絲賣掉,換來酒菜待客。但遺憾的是,他的名聲依舊沒有超過孫子陶淵明。這說明什麼?說明文學成就可以碾壓一切。陶淵明太有個性了,文學纔華太高了。也由此可見,不管人世間多麼勢利,大眾多麼追慕庸常的生活,骨子裡究竟都向往特立獨行。陶侃肯定對此不服氣,但又無可奈何。他雖然是當時的人生贏家,卻不可能永遠是人生贏家。
李賀
李賀在中國詩歌史上,是個非常獨特的現像,也是偉大的貢獻。李白和杜甫雖然不可復制,但他們的詩歌情調畢竟比較大眾,隻有李賀是那麼獨特。如果沒有李賀,唐詩明顯會少一份異彩。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會少什麼異彩,且不妨把唐詩想像為一個璀璨的星球,那些天纔的詩人,就是這個星球發出的光,依照他們作品的偉大程度,那些光束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的光芒顏色是一樣的,隻有大小粗細之分;有的則不同。李賀發出的光芒,乃是其中 顏色*詭異的一束。這個璀璨的星球,也有其他一些詭異的光芒,但都是微小的、纖細的,而李賀這束,卻非常宏大,非常璀璨,奪人目睛,不可逼視。
溫庭筠
曾經,國務院總理(宰相)令狐绹很欣賞溫庭筠,收他做幕僚。皇帝很喜歡《菩薩蠻》,令狐绹多次獻詩,都讓溫庭筠代筆,要他保密,但溫庭筠按捺不住纔子脾氣,不僅說出去,還公然譏笑令狐绹,說:“中書內坐將軍。”意思是中書省這麼一個重要職位,竟然讓一個大老粗作領導。令狐绹還曾經問溫庭筠某個典故,溫庭筠很不屑:“這麼簡單的東西也問我,將軍,您還是應該讀點書啊。”令狐绹這回終於忍不住,上奏皇帝說溫庭筠這家伙品德太差,不宜任用。皇帝也正好不喜歡溫庭筠,因為有一次微服出行,踫到溫庭筠,溫庭筠出言不遜。皇帝搖頭:“這家伙確實人品差。”不過令狐绹後來還幫過他一次。他在揚州深夜嫖娼,喝醉酒犯了宵禁,被警察打得滿地找牙。當時令狐绹正好調任為淮南節度使,溫去找他哭訴,令狐绹把警察叫來責問。警察調出溫庭筠的犯罪記錄,罪行累累、觸目驚心。令狐绹隻好攤手:“老兄,這我真沒法幫你。”這回更慘,據說導致丑行遠播天下,人皆不齒。
所以他隻做過隨縣和方城縣尉、國子監助教等小官,但我們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做小官是必然的。能做大官的人,基本上不可能寫出他這樣的詩。大詩人都是赤子之心,想到什麼說什麼,所以他那些所謂“丑行”,其實是不同於流俗的個性。這種人,如果說了別人些不好聽的話,大多是有口無心,沒有目的,和小人的構陷羅織完全是兩回事。他們心靈純淨,像秋水粼粼,清澈見底,也因此容易被人嫉妒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