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座城,一首詩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
我們前面講了崔顥的《黃鶴樓》,而且提到了與李白比較的千古公案,接著就要來講一講李
白的那首千古名作《登金陵鳳凰臺》。詩雲: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首《登金陵鳳凰臺》在李白的詩作中是非常獨特的。
李白現存的詩歌近千首,七言律詩最少。歷代詩話裡多有論及這一首《登金陵鳳凰臺》,尤其是大家喜歡把它和崔顥的《黃鶴樓》放在一起。我們知道,崔顥的那首《黃鶴樓》被認為是唐人七律第一,這樣的話,李白作不作七律和作七律的水平,尤其是和整個唐人七律第一的《黃鶴樓》放在一起比較,就是學者特別熱衷的話題。
暫時放下這些問題,我們還是先來看這首詩。
第一聯確實很神奇,這裡就可以看出它和崔顥《黃鶴樓》的關繫來。“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一聯兩句,連著出現了三個“鳳”字——兩次“鳳凰”,一個“鳳去臺空”,就像《黃鶴樓》前四句裡寫了三個“黃鶴”。我們知道,律詩最忌簡單的重復,而崔顥偏偏一上來就來三個“黃鶴”,李白更厲害,你四句裡三個“黃鶴”,我兩句裡就有三隻鳳凰了。這到底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刻意的仿擬呢?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所謂“龍鳳呈祥”的說法,鳳凰的意義非比尋常,從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和女婿蕭史騎龍弄鳳而去,到司馬相如以琴心挑文君,又有《鳳求凰》的曲與辭盛傳於民間,說明在中國古代,鳳凰其實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祥瑞。
因為有鳳凰來集的祥瑞,金陵當地有建鳳凰臺以記之的傳說。後世也有學者考證,當時建的是鳳凰樓,不是鳳凰臺,說本來就有鳳凰臺,因為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一塊高崗之地。現在南京西南還有一條著名的路叫鳳臺南路,而明城牆的內側就是著名的三山街,這一片地方其實就是鳳凰臺原址所在的地方,長江當時就在鳳凰臺外的西側。
不過,今天到南京已經看不到這樣的景像,因為長江在千百年來已經不斷西移。現在這裡是南京的高架和環城公路。晚上,我經過那裡的時候,看著長長的燈河和滾滾而去的車流,感覺那好像是一條燈的江流一樣,便會突然產生李白式的金陵懷古之感。
李白在鳳凰臺上看大江東去,就像崔顥在黃鶴樓上看到長江一樣,他們看到的是同一條長江。不論是在黃鶴樓還是在鳳凰臺外,不論是在崔顥的眼中還是在李白的眼中,任歷史滄桑變幻,那浩渺的長江無聲東流。不過,崔顥是求仙之嘆,他所說的昔人是仙人,而李白所生的卻是歷史之嘆。“鳳凰臺上鳳凰遊”,暗指鳳凰來棲的典故,而“鳳去臺空江自流”已然說盡了歷史的滄桑變幻轉眼成空。
接下來的頷聯,則以兩個更深沉的典故直入歷史的內心深處。“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李白在金陵的鳳凰臺上所想到的金陵的風光歷史,最突出者莫過於三國的孫吳與東晉。至於“花草”與“衣冠”到底是實指還是虛指,歷來也有不同看法。虛指則以為“花草”當指吳宮的美女,而“衣冠”則當指東晉的士大夫;而實指者則以為“衣冠”是指東晉郭璞的衣冠塚。郭璞是兩晉時最有名的方士,他的《遊仙詩》名重一時。當時晉明帝為郭璞修衣冠塚,豪華無比。但到唐代,曾經無比豪華的衣冠塚已經成為一個土丘,在歷史的淘洗中終成塵埃。
李白既有這麼深刻的歷史感知與認識,放眼望去,自然就有更廣闊的空間格局與宇宙視野。接下來頸聯說:“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這一句也有“二水中分白鷺洲”的版本,其實說“二水”“一水”都可以理解。水就是長江之水,“二水”就是江水環洲流過,被分開兩部分;而“一水”則是指江流整體而言。這兩句詩對仗工穩,氣像壯麗,是千古難得的佳句。因為太過有名,所以後來南京雖然山川地貌改變很大,長江故道西移,但至今還有三山街的街道之名,還有白鷺洲公園作為紀念。
當然,後代詩話評論李白此詩最突出也是最好的一句,便是尾聯“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從句式上看,和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非常相似,甚至結篇都有“使人愁”的句子。可是境界格局卻有很大的不同。
“浮雲蔽日”用到了《世說新語》中的一個典故。晉明帝年幼時,他的帝問他:“是長安近,還是太陽近?”這位皇太子的答案是太陽近。父親問他理由,他說:“現在我抬頭隻見太陽,不見長安。”而李白用此典故作比,其寓意更為深刻。當年李白被唐明皇請出山的時候,“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何等意氣飛揚、何等壯志凌雲;後來“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又是何等瀟灑,何等飄逸絕倫;再後來高力士、楊國忠等權奸當道,最終被賜金放還,此時的李白又是何等落寞、何等失意;再到後來,“安史之亂”突如其來,“為君談笑靜胡沙”,卻站錯了隊,選錯了陣營,被流放夜郎,最終雖遇赦而返,但人生晚景淒涼,又是何等孤獨、何等悲憤!
所以說,“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這一句,是李白發自肺腑的感慨,糅合了他人生的悲痛與命運的坎坷,所以尤其深重。
細細地看,這首詩的前四句和《黃鶴樓》一樣,在律詩的要求上都是不合律的,或者說是失粘、失對的。但和《黃鶴樓》不一樣的是,李白詩前四句也不是古體,而是用了格律詩中一種特殊的體式,叫作折腰體。折腰體打破固有的粘對,自成一格。可見,從詩律的角度上來看,李白應該也是刻意比照了崔顥的《黃鶴樓》,前四句用折腰體,而後四句用了典型的律詩的格式,也屬於一種拗體七律。
因此從詩本身來看,李白與崔顥鬥詩的公案看來並不是無中生有。
事實上,李白除了這首《登金陵鳳凰臺》,還有一首名曰《鸚鵡洲》的七律,這首《鸚鵡洲》則更能看出和崔顥《黃鶴樓》的比較來。詩雲:“鸚鵡東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後人評價李白《鸚鵡洲》仿效崔顥《黃鶴樓》,卻格調卑弱。以此詩而論,確乎如此。
當時他還不是太白,他還是小白,是年輕氣盛的小白,是憑三尺劍走終南捷徑的小白,是未經世事坎坷與命運浮沉的小白,所以任他遣詞弄句,任他騰挪跌宕,當時的李白不僅“眼前有景道不得”,即使離去之後,所作《鸚鵡洲》也再難超越《黃鶴樓》。可是後來,歷經歲月的淘洗,歷經命運的坎坷,在荒涼丑惡的現實面前,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仍不改本色的青蓮居士,在滄桑命運裡終於從小白升華為李太白的青蓮居士,在他登上金陵鳳凰臺的那一刻,當他吟出“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時候,他那一顆充滿了憂患、充滿了滄桑感的赤子之心,終於在崔顥的“日暮鄉關”前得到了升華、得到了飛躍。
事實上,年輕時的李白和年輕時的崔顥一樣,他們的性格都跳脫通達,又豪俠任性,甚至在情感經歷上都有頗多相似之處。《新唐書》和《唐纔子傳》都記載崔顥好博嗜酒,更好美女,曾經有三四次的再婚經歷;而李白一生也好酒如命,也有四次情感經歷,這一點看來絲毫不遜於崔顥。在詩歌創作上,不僅有《鸚鵡洲》《登金陵鳳凰臺》與崔顥《黃鶴樓》的比較,李白至金陵還寫有《長干行》,某種意義上也是與崔顥的《長干行》組詩有高下之較。
李白《長干行》的頭六句是大家最熟悉的“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所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六句詩裡頭沉澱出兩個成語。這是長干女在回憶往事,回憶純真歡樂的兒時生活。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這四句寫的特別妙,寫這個女孩子人生的角色發生了變換,也更體現了她的純潔與純粹。“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多麼漫長的適應啊,結婚一年後纔變得大方起來,所有的幸福也終於在眉眼間流淌。“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滪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可是他們畢竟是住在長干裡的人家,新婚兩年之後,丈夫終於要遠行經商了。“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丈夫走後,她常常倚門而望,等待變成了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秋風來的是那麼早啊。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這其實就是內心的呼喊,你快回來吧,無論什麼時候,隻要捎個信來,我就去迎接你,再遠都不遠,我會一直走到七百裡外的長風沙。這是什麼?這就是最長情的告白啊。
為什麼李白會寫出這樣一個與很多思婦詩截然不同、別具形像的長干女呢?
我每次走過長干裡,走過長干橋都會感慨萬千。事實上,長干裡可以算南京這座名城最早的記憶之一。《建康實錄》裡記載,南京人之所以會把古長干裡這一帶稱為長干,是因為山垅之間曰干。秦淮河流經這一段平原地區,向南有群山倚仗,而這一帶平原地區又有河流經過,並最終彙入長江,因此土地肥沃,交通便利,宜於居住。範蠡在此建越城,這裡迅速就成了百姓聚集之地。尤其是到了後來,三國吳立大市,更是商賈雲集,而南京城也正是因為有了越城,有了長干裡,有了這片長長的河岸地帶,肥沃的土地,聚集的人氣,纔迅速發展起來。
更為關鍵的是,當時長干裡的河水直通古中國最重要的運輸黃金水道——長江,當時的長江故道也緊靠著南京城西側。古人說“行商坐賈”“商賈雲集”的“賈”,就是開店做買賣;而“商”呢,主要是貨運。長干裡這個地方在古中國,可以算當時最大的物流中心了。所以長干裡的人家大多以舟為家,以販為業,詩中那個小新郎結婚兩年之後就要溯江而上去從商,而身為長干女的小新娘在長期的愛情告白中,也毅然決然溯江而上,為了迎接她心愛的人,“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李白寫的是怎樣的一首《長干行》啊,他寫的又是怎樣一個長干女啊!因為長干女在中國古代城市史與貨運史上的獨特性,自漢樂府以來就是很多詩人吟詠的一個話題。所以《長干行》《長干曲》本就是樂府雜曲歌辭中的名篇。比如崔顥的《長干曲》四首,“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自小不相識”,又如無名氏的《長干曲》古辭,“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搖。妾家揚子住, 便弄廣陵潮”,長干裡中其實住著的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批具有市民精神的商賈兒女。而這種精神、這種純粹是到了李白的《長干行》,纔終於把它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回頭來看,李白的《長干行》可以說不僅為古代的商賈精神張目,還為金陵這所名城的城市精神張目,在這一點上,李白的《長干行》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說是遠超崔顥《長干曲》在內的此前所有的作品的。因為對這座城市的深刻理解,李白另闢蹊徑,用人生的閱歷與滄桑、用命運的坎坷與生命的時光,去積澱登金陵鳳凰臺的沉痛與深刻!無意間,他便開啟了一扇大門,一扇名曰“金陵懷古”的大門。
金陵對於李白來說,應該是一種歸宿:他生於長江之頭,晚年卻居住於長江之尾。據考證,李白一生七下金陵,尤其是晚年落魄失意時,大多選擇居於金陵,或遊歷於金陵周圍地區,在金陵城中寫下大量懷古之作。除了這首《登金陵鳳凰臺》,還有《金陵懷古三首》《月夜金陵懷古》《金陵新亭》《東山吟》《金陵鳳凰臺置酒》《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等。據粗略統計,李白寫金陵的詩有近百首之多,他的《金陵三首》更是被公認為金陵懷古第一詩。
正是因為李白的開闢,金陵懷古詩詞之作便成了後世文學史上一種奇特的文學現像。從李白的《金陵懷古》,到劉禹錫的《金陵懷古》,再到王安石的《金陵懷古》,再曲中,大量的金陵懷古之作,金陵懷古成為古詩詞中詠史之作中的一個典型的現像。它們不僅賦予了金陵城一種別具滄桑的哲理意蘊,也讓我們這個詩詞國度裡的詩與詞別具一種氣韻沉雄、蒼涼悲壯之感。可以說,正是李白打開了這扇奇跡的大門,他的《登金陵鳳凰臺》和《金
陵三首》正是打開這扇大門的鑰匙。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白的“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實在不遜於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甚至更有過之。
因為崔顥的愁雖是悠遠的,而太白的愁卻是深刻的。
如今我住在金陵城,走過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偶爾能看到太白的身影。雖然仙人都已乘黃鶴而去,雖然“鳳去臺空江自流”,雖然歷史滄桑變幻,連長江都已不再是一千多年前的模樣,可李白和他的詩、他的人生感慨,卻與這座城、這片土地一起永不磨滅。
因為一個人,因為一首詩,所以愛上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