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
預審
初秋,下著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天色灰蒙蒙的,雨滴打在霧蒙蒙的玻璃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拋物線。審訊室的鐵門緊閉著,堅硬、冰冷,隔絕著外面的嘈雜和喧囂。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身穿制服的警官緩步而來。他三十多歲的年紀,中等身材,相貌端正,濃眉下的一雙眼睛略帶疲憊。他是預審支隊的副支隊長,行裡人稱“那三斧子”的那海濤。
他沒馬上推門進去,而是佇立在門口,摸出一支煙,緩緩地點燃、吸吮,看著煙霧升騰又散去。他靜靜地抽著煙,看似不著急,實則在心裡梳理著嫌疑人的情況、審訊思路和發問重點。第一個亮相怎麼給,第一個眼神怎麼露,第一句話怎麼說……審訊室就是預審員的舞臺,推門進入的一刻,大幕便徐徐拉開,再無路可退。好的預審員被稱為“名提”,名提都是“角兒”,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唱念做打,嬉笑怒罵,該扮得扮上,要演就演好。遇到“彬”著的得捧殺,踫到“扛”著的得智取,要不懂“三十六計”不會“七十二變”,還真應對不了三教九流,拿不下魑魅魍魎。這些年,那海濤在這三尺審訊臺後看盡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在這密不透風的十平方米空間裡,每天都在發生最激烈的人性踫撞,上演著濃縮的人生大戲,而那海濤則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同時也早成了戲中人。
“啪”,他果斷地推開了大門,緩步走了進去。
嫌疑人是個魁梧的中年人,四十出頭,皮膚黝黑,臉上冒著油光,頭上的亂發黏在一起,顯然已經熬了不短時間。他的雙手被銬在審訊椅上,警惕地看著那海濤,滿臉戒備。那海濤沒正眼瞧他,衝著牆上的《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後一拽椅子,離了歪斜地坐在上面,將手中未燃盡的香煙有節奏地在煙缸裡捻滅。
審訊臺上擺著預審必備的筆記本電腦、打印機、鋼筆、A4紙和印油,當然,還有那海濤必備的茶杯、煙灰缸和中南海香煙。記錄員趙利已經等候多時了,他剛過四十,人長得規規矩矩的,一看就是個老實人。
那海濤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懶散地問趙利:“哎,昨晚的球兒看了嗎?”
“啊?”趙利一愣,“太晚了,沒看。”
那海濤下意識地皺眉,這顯然不是計劃中的臺詞,“嘿,那你可喫虧了,這場球味兒可大了,比‘王致和’還臭。8比1,都快趕上籃球了。”他笑著搖頭。
“哦。”趙利點頭,顯得不在狀態。
那海濤有些不滿,但並沒露在表面上。他這纔轉過頭,上下打量起嫌疑人,“怎麼茬兒,這位還扛著呢?”他衝嫌疑人抬了抬下巴。
“一問三不知,說自己比竇娥還冤。”趙利搭話。
一場好的審訊是不能光靠預審員的,記錄員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紅白臉”“唱雙簧”,有逗哏就得有捧哏,不然孤掌難鳴。那海濤這一繫列操作,是在構建著一個預審的開場意像,那就是“放松”。對待面前的這名綁架重犯,是不能拍山震虎、以硬踫硬的,而得從細節入手、隨風潛入夜,找到其“七寸”。現在那海濤首要的工作就是,盡快讓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以搭建溝通的橋梁。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念起了開場白。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公安機關對案件進行偵查期間,犯罪嫌疑人有如下訴訟權利和義務……”他抑揚頓挫地念著,盯著對方的眼睛。嫌疑人與他對視了幾秒,便錯開眼神低下了頭。
“哎,聽明白了嗎?”那海濤加重語氣,用手指節敲擊著桌面。這一場眼神的交鋒,奠定了審訊者與被審者的高低態勢。
“聽明白了。”嫌疑人低聲回答。他嗓子很粗,但語氣很弱,內心充滿了惶恐不安。
“昨晚看球兒了嗎?”那海濤問。
“啊?”嫌疑人一愣,下意識地抬頭,“我……沒看。”他作出肯定的回答。
“為什麼沒看?你不是球迷嗎?昨天轉播的時候沒在家?”那海濤連發三問。
“我……我累了,很早就睡了。”
“睡了?睡了還在十點鐘搶微信紅包?”那海濤一語點破。
“這……”嫌疑人語塞,眼神茫然。
“陳大力,你知道我們是干什麼的,我們也知道你在干什麼,但我們不知道你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那海濤說得有點繞。
“我……真的什麼都沒干!我就是一個拉貨的,什麼都不知道!”陳大力極力辯解,語速加快。
“哼……我也希望你真的什麼都沒干。”那海濤語氣放緩,把節奏又帶了下來。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用餘光瞥了一下筆記本屏幕,卻發現趙利並沒有記錄。“嘿,干嗎呢?也什麼都沒干啊?”那海濤心裡沒好氣兒,瞥著趙利。
“哦。”趙利如夢初醒,趕緊在鍵盤上敲打:我累了,很早就睡了。
“不是這句。記上,‘我什麼都沒干,什麼都不知道’。”那海濤提醒。
“哦。”趙利點頭,噼裡啪啦地打起來。
這句話看似無意義,實際上是那海濤給陳大力挖的“坑”。預審就是這樣,隻要一搭話,近距離的較量就立即開始。那海濤手上的“子彈”不多,每一次都得用在裉節兒上,無奈之下必須得提前“挖坑”,讓對方自相矛盾。而作為記錄員,是要理解預審員每一句發問意圖的。
那海濤緩緩地呼了口氣,靠在椅背上。審訊室沒了聲音,時間仿佛停止了,隻有陳大力背後的電子時鐘在悄然走動著。與此同時,在樓道另一端的監控室裡,氣氛卻大不相同。十幾個警察圍在監視器前,他們表情凝重、如臨大敵,為首的副局長郭儉不時抬起手腕,看著不停走動的秒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