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沉默,別人會不舒服,埃德加說,如果我們說話,別人會覺得可笑。
我們面對照片在地上坐得太久。我的雙腿坐麻木了。
我們用口中的詞就像用草中的腳那樣亂踩。用沉默也一樣。
埃德加默然。
今天我無法想像一座墳墓。隻能想像一根腰帶,一扇窗,一個瘤子和一條繩子。我覺得,每一次死亡都是一隻袋子。
誰要是聽見你這話,埃德加說,準以為你瘋了。
在我看來,每一個死人仿佛都留下來一袋子詞。我總是想起理發師和指甲剪,因為死人不再需要。還有,死人永遠不會再掉一粒紐扣。
獨者是一個錯誤,死去的人對這句話的體會也許跟我們不一樣,埃德加說。
他們有證據,因為我們甚至對自己而言都是一個錯誤。因為我們不得不在這個國家戰戰兢兢地行走、喫、睡、愛一個人,直到重新需要理發師和指甲剪。
一個人,如果隻是為了行走、喫、睡、愛一個人而制造墳墓,埃德加說,那麼他的錯比我們的還大。他是一個對所有人的錯,一個主宰一切的錯。
腦中長。我們開口說話,草就被割。我們沉默,也一樣。一茬又一茬,想長就長。然而我們還是幸運的。
蘿拉從南邊來,從她身上可以發現一個沒有脫貧的地域。我不知道從哪裡,或許從顴骨上,嘴邊,眼睛裡。這種事情說不清道不明,一個地域也罷,一張臉也罷。這個國家每個地方都沒有脫貧,每張臉上也一樣。可是蘿拉來的地方,一如人們從她的顴骨、嘴邊和眼裡所看到的,也許更窮一些。地域多於風景。
貧瘠吞噬了一切,蘿拉寫道,除了羊、瓜和桑樹。
但不是貧瘠驅使蘿拉進城來的。我學什麼,貧瘠無所謂,蘿拉在本子裡寫道。貧瘠察覺不到,我知道多少。隻知道我是什麼人,也就是說我是誰。在城裡一定要有所作為,蘿拉寫道,四年後返鄉。但不是走在下面塵土飛揚的路上,而是在上面,穿行於桑樹的枝間。
城裡也有桑樹。但是外邊街上沒有。桑樹在內院裡。在少數內院裡。隻有老人的院子裡有桑樹。樹下擱著一把原是屋裡坐的椅子。絲絨軟墊的椅座。可那絲絨上斑斑點點的,撕破了口子。一束干草從下面將破洞堵住。草被坐扁了。椅座下面像是拖著一條辮子。
走近這把被淘汰的椅子,辮子上一根一根的草莖依稀可見。而且它們曾經綠過。
在種著桑樹的院子裡,陰影如同一片閑靜,罩在椅子上坐著的那張蒼老的臉上。說如同閑靜,是因為我不期而至來到這些個院落,而且難得再來。難得的是一縷陽光從樹梢筆直地照在那張蒼老的臉上,一個遙遠的地域。我的目光沿著那束光移下又移上。一陣寒意襲上脊背,因為這份閑靜並非源於桑樹的枝條,而是來自臉上眼睛裡的寂寞。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在這些院子裡。問我在這裡干什麼。我干的不比我眼前的這些東西多。我久久凝視著桑樹。然後,在我離開前,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臉。臉上寫著一個地域。我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或一個年輕的女人離開那個地域,扛著一根裝在袋子裡的桑樹。我在城裡的院落中見過不少帶出來的桑樹。
後來我在蘿拉的本子裡讀到:從那個地域搬出來的東西,又搬到了臉上。
蘿拉想學四年俄語。入學考試不難,因為名額足夠,大學裡的名額跟全國學校裡的一樣多。俄語是少數人的志願。志願很難,蘿拉寫道,目的比較容易。一個上大學的男人,蘿拉寫道,指甲干淨。四年後他跟我同行,因為這樣的人明白,到了村裡他就是個人物。理發師上門來,到了門口脫鞋。永別了,羊,蘿拉寫道,永別了,瓜,隻要桑樹,因為我們都有樹葉。
一個小小的四角形作為房間,一扇窗,六個女孩,六張床,每張床下一個箱子。門邊有個壁櫥,一個擴音器安在門上方的天花板上。工人合唱隊從天花板唱到牆,從牆唱到床,直至夜幕降臨。然後他們安靜下來,就像窗前這條街以及外邊那個無人穿越、亂蓬蓬的公園。每個宿舍裡像這樣小小的四角形房間有四十個。
有人說,擴音器看得見聽得到我們所做的一切。
六個女孩的衣裙緊緊地擠掛在壁櫥裡。蘿拉的最少。她穿大家的衣服。女孩們的長筒襪躺在床下的箱子裡。
有人唱道:
媽媽說
如果我嫁人
她就給我
二十個大枕頭
統統裝滿蚊子
二十個小枕頭
統統裝滿螞蟻
二十個軟枕頭
統統裝滿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