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太郁悶了,沒有可以休息一下的地方。阿凱臨走前,把一袋面粉放在桶上,堵住她藏身之地的缺口。她要這樣躲多久?整整一天,直到半夜,她都蜷縮在這個角落裡。兩腿時不時抽筋,疼痛難忍,扶著牆壁站起來,想緩解一下。
吉米關門時,前門上的門鈴丁當丁當地響著。她聽見他從後面的房間匆匆走過,然後把帆布門簾一直拉到地面,嚴嚴實實,不讓一絲亮光透到門外的夜色之中。他把三個板條箱拖到一邊,讓她爬出來。
“謝謝。”她說。
吉米咕噥著,但沒有看她。他蹲下來點燃爐子,在平底鍋裡煎了五個雞蛋,加入切碎的菠菜,少許醬油。鶯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直響。他看起來沒有生氣—不像父親發現來悅做了什麼錯事,就吹胡子瞪眼。相反,吉米看起來很平靜。但她從他眉頭緊皺,不肯多看她一眼的樣子,知道他對她不滿。
她側著身子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吉米,你今晚出去嗎?”
“我今晚不出去,鶯。你沒有機會溜出去見梅裡小姐了。”
“我不會出去。”她說,拿定主意等他睡著以後再設法溜出去。
他把米飯舀進碗裡。“梅裡小姐今天早些時候來過。”
“哦。我聽到了。”
“她要我提醒你,昨天晚上有人看見你了。果然如你所料,鶯。”
她點點頭,嚇得喘不過氣來,眼巴巴看著他把雞蛋舀到米飯上。
他把碗遞給她說:“她還說了些別的話。”
“什麼話?”
“她說:‘告訴梅鶯不要讓他來看我。這裡很不安全。告訴梅鶯。”
他們互相凝視著。熱乎乎的炒雞蛋把她捧在手裡的碗變暖。
他轉過身,把鍋裡的菜倒到自己的飯碗裡。“我家裡有個外甥女叫梅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後又跳了一下,把手掌壓在胸口。
“我確實納悶,”他繼續說,“一直納悶。”
鶯把碗放在膝蓋上。“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吉米。你不會告訴別人吧?”
“當然不會,”他坐在她對面,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煩躁。他用筷子戳著米飯,看上去心神不定。“必須把你送走。我原以為你在這兒,有我的保護很安全,可是現在……”
有人似乎在掀帆布門簾,他們倆連忙轉過身。阿凱進門的時候,鶯已經藏到箱子後面,一碗雞蛋飯掉在地上。阿凱手放在肚子上,哈哈大笑。
“你以為我是警察,來抓你的嗎?”
“別逗了,阿凱,”吉米一邊說,一邊把帆布門簾繫好。“有什麼情況,趕快告訴我們。告訴我。”
“沒錯兒,我的朋友。”阿凱冷靜地說。
“有什麼情況?”
“潘成龍的人馬明天早上到庫克敦。”
“你跟他說了嗎?”
“說了。連錢都給他了,讓他再加兩個人。
“兩個?”
“等等,”鶯說,她正跪在地上收拾灑在地上的米飯,好像一瓢涼水澆到身上,“等等。你們要送我走嗎?”
“是的,鶯。你不能在這個地方待了。”
“可是我想留下來。”
阿凱看了吉米一眼。“也許他可以藏在這兒,直到……”吉米說。
“你瘋了?”吉米說,“他們會認出鶯,然後呢?”
阿凱歪著頭。“也許,”他轉過臉,“這是你最好的選擇。”
鶯想起哥哥—他對她現在的情況,對她在梅敦的生活一無所知。還有梅裡,她不能離開梅裡。現在不能。
有時候,她頭腦發熱,想像自己可以在叢林裡生活,就在她們的小樹林裡。梅裡姆可以去看她,給她帶食物。或者白天躲在森林裡,晚上睡在羅柏的雞舍裡。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要留下。
可是看著吉米一臉焦急,鶯便意識到她必須離開。覺得惡心。
“阿凱,你讓潘成龍再加兩個人?”吉米又問。
“是的。我也得走。我陪這個男孩先去庫克敦,然後繼續向南,到三義堂的人去不了的地方躲一陣子。”
“啊,是的,”吉米低著頭,喃喃著,“是的。這是個好主意,朋友。”
鶯雖然為自己感到難過,但也為吉米感到一絲傷感。他一個人留在這裡,失去助手和好朋友。
阿凱一邊喫米飯和雞蛋,一邊笑著說:“等我在什麼地方安頓下來,就派人來接你。一定找到一個好地方,讓你開個漂漂亮亮的商店。你可以帶著老婆一起在那兒過活。”
“至於你嘛,鶯,”阿凱嚼著雞蛋繼續說,“你要等到一艘名為“鮑恩號”的船。這條船經過新加坡去香港。到了庫克敦我會幫你買票。這孩子的錢夠買船票嗎?”他看著吉米。
吉米點點頭。
喫完晚飯,阿凱把碗放到水桶裡,就告辭了。臨走前,對鶯說,不等天亮,就得出發。“我們自己走,在河對岸等潘成龍的人。但願不要踫上警察。”
鶯把手伸進麻袋,掏出來悅雕刻的那隻鳥。她輕輕撫摸著鳥兒紋理粗糙的翅膀,吻它的喙,鼻子貼著鳥脖子,吸它的木香。不知道這淡淡的香味是不是來自遙遠的記憶。
“如果我走了,來悅會怎麼想?”她一邊說,一邊把鳥兒和杵一起放到祖母留下的臼裡。“我一個人離開,對哥哥不公平。也太無情。”
“我會對他解釋的,鶯,”吉米說,“他會為你大難臨頭,順利逃走而高興的。”
“也許吧。”
吉米拿出一個鼓鼓的麂皮袋子。“你把這些錢帶走。欠三義堂的錢,我已經留下了。過幾天,等你走了,我去還你欠他的債。”
鶯看著錢袋,說:“吉米,你能把錢寄給我媽媽嗎?以防……”
吉米似乎在掂量手裡的錢袋,沉思了一會兒。
“這也正是我們想辦的事。我一定寄些錢給她,其餘的你留著旅行用。”他把大部分硬幣都倒進另一個錢包,然後把袋子遞給她。
“還有一樣東西給你。”他把一張疊好的紙放在她的袋子上。“一到庫克敦,你就去找餘婉薇和她叔叔。阿凱會帶你去的。在這封信裡,我催促她和你一起乘坐‘鮑恩號’回家。”
鶯想起了吉米祭壇旁照片上的那個可愛的女人。“可我用不著她跟我一起回家。”她說。陪伴一位陌生女子的重任把她嚇了一跳。
吉米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戴上,說:“我已經把真實情況都告訴她了,鶯,梅鶯。我的意思是,你冒充她的女僕。那樣警察就抓不住你了。他們要找的是男人。”
鶯把錢包裝到口袋裡。“她要是不同意呢?”
“她不會不同意,”他說,“我讓她回家,準備我們結婚的事。”
鶯的目光落到那封信上。“吉米……”
他把臉轉了過去。
“吉米,我一直是個負擔。”
“不,不。”他拿起煙鬥。“收拾碗筷吧。”
鶯把信塞到口袋裡,站起身,把鍋碗瓢盆收到一起,想了想,又放下來,滿臉通紅對吉米說:“吉米,謝謝你。”
“不,不,”他連聲說道,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店裡,一縷青
煙在他頭頂繚繞。
阿凱來接鶯時,吉米還躺在床上睡覺。不過,鶯懷疑他隻是假裝睡覺。她在黑暗中踫倒立在牆邊的鐵鍬,阿凱從桶裡唏哩嘩啦翻來翻去找干淨杯子喝水時,他怎麼能聽不見呢?
她和阿凱一起走出後門,借著馬燈微弱的亮光,把扁擔搭在肩膀上,袋子放在一個籃子裡,食物裝在另一個籃子裡。
“我睡不著。”上路之後,她對阿凱說。“好呀,用不著我背你了。”阿凱開玩笑地說。不過,鶯並不覺得昏昏欲睡。她警惕性蠻高,心情沉重,一點兒也快樂不起來。
“再見,會興。”阿凱在黑暗中低聲說。
再見,吉米,她在心裡說。
阿凱把燈籠放得很低,以便看清腳下的路。
再見,葉家的僕人。
他們的鞋在土路上沙沙作響。再見,肉鋪掌櫃。再見,梅威瑟酒店。一條狗被他們的腳步聲驚醒,懶洋洋地叫了幾聲。再見,明龍店。她向萊斯利街那邊張望著。再見,醫生先生。再見,葉守貴。打起精神—不要因為快走到城邊兒,離她越來越近,離要說“再見,梅裡”那一刻越來越近,而心神不定。
最後,經過羅柏的菜園,離她家越來越近時,鶯實在忍不住,噘起嘴唇,用力吹氣,打了一聲口哨。哨聲讓她放慢腳步。她走了五步,深呼吸,又吹了一聲。口哨聲穿過比夜空還黑的巨大的鐵樹林。
“鶯,你這是干什麼?”阿凱抓著她的胳膊肘說,但鶯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幢房子門口一閃而過的黑影上。她的皮膚仿佛迎著撲面
而來的氣流跳動。急促的腳步越來越近。她把籃子扔到地上,一把將梅裡拉到懷裡。
“鶯,你瘋了。警察正在找你。”
“我知道。”她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梅裡的臉。她面色蒼白,眼睛通紅,但沒有哭。鶯心想,這一次,也許哭泣的人會是她自己。胸口熱浪翻滾。“我得走了。去庫克敦。”
“好。很好,鶯。”梅裡伸出手撫摸鶯,手指順著她的頭發滑過耳朵,滑到下巴。把頭靠在鶯的頭上。“能去那兒最好。你會安全的。”
鶯抓住梅裡的手。“你也走吧。和我一起走,梅裡。”她捏著梅裡的指尖。
梅裡的額頭貼在鶯的額頭上。“哦,鶯。”
“你走嗎?”心裡充滿希望,但對梅裡的語氣也不太確定。
“我得照顧索菲。”
鶯把頭往後仰了仰,想看清楚梅裡的眼睛。“你不走?”
“我不能走。”梅裡把頭靠在鶯的肩膀上。熱乎乎的呼吸有一股淡淡的茶味。“鶯?”
“哦?”
“謝謝你,成為我的朋友。”
鶯的軟底鞋磕磕絆絆踩在石頭和樹根上。十二位同胞排成一路縱隊走在前面,七個走在後面。一行人沿著去庫克敦的路艱難跋涉。一輛馬車隆隆隆地駛過,車上坐滿了人,箱子堆得很高。兩隻拴在車上的山羊在旁邊小跑。從打鶯最後看了一眼梅敦馬路上的鑲
邊石和小鎮邊兒破舊的啤酒屋,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雖然肩上的擔子還沒有讓她生出不堪重負的感覺,但是和梅裡分手是她離開家人幾個月以來經歷過的最難以忍受的痛苦。烈日當頭,她像一朵曬蔫了的小花。
“鶯,”走在身後的阿凱輕聲說,“不要太難過,慢慢就好了。”
她點了點頭。“是的,阿凱。”胸口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她想衝到前面,直到彎下腰,喘著粗氣。
“很遺憾,鶯。人生就是這樣,愛的代價遲早都是悲傷。”
鶯手扶扁擔,艱難地走著,心裡充滿了困惑。明亮的陽光照在身上,他們穿過一條淺淺的河流。鶯瞇著眼睛,用聽說過的故事以及自己的過往掂量阿凱這番話的分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從來沒有想到過應該用這樣的觀點看待愛—隨著時間的推移,愛終究成為永遠的悲傷。既然如此,也許最好的辦法是壓根兒就不要去愛。
黃昏時分,他們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阿凱這句話的關鍵在於讓她想起母親,想起來悅和別的兄弟姐妹,想起梅裡。她深信,就像荷花的根須一樣,即使有一個塊莖被切斷,愛的能力也會繼續生長,纏繞,帶著千般溫柔連接在一起。她用顫抖的手指把米飯塞進嘴裡。
“走吧,我們得繼續走,”阿凱說,彎腰挑起擔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安全上船回家了。”
鶯失去了自制力,指甲摳進手掌,直到灼熱的疼從她身上消失,伸開手指,凝視著掌心留下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