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很早就知道了想要和需要之間的差別。
身為馬雷什家族的繼承人——唯一的繼承人——阿恩之光、帝國的未來,意味著他從來沒有(曾經有一個保育員告訴過他,後來被王室解雇了)體驗過何為真正的需要。衣物、馬匹、樂器、飾品——他隻要開口,就能得到。
然而,年輕的王子想要的——非常想要的——一樣東西,始終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在很多出身低微的孩子血液裡流淌。對他父親、母親和凱爾來說,這樣東西來得輕而易舉。
萊想要魔法。
渴望的程度超越了一切。
他的父王在金屬方面有天賦,他的母親則能輕易地操縱水,然而魔法不像黑發棕眼或者高貴的出身——它不遵循遺傳的規律,不由父母遺傳給孩子。它自有選擇之道。
在他九歲的時候就有征兆,似乎魔法根本沒有選擇他。
然而萊·馬雷什拒絕相信這一點——魔法一定存在,就在他體內某處,力量的火焰等待一次恰到好處的鼓風,一次時機完美的撥弄。畢竟,他是王子。如果魔法不來找他,他就去找魔法。
所以他來到這裡,坐在通風良好的聖堂老圖書館的石地上,寒意滲進繡花絲綢褲子(專為四季如春的王宮內穿著而設計),凍得他直打哆嗦。
萊每次抱怨聖堂裡太冷,老提倫都會皺起眉頭。
魔法會產生熱量,他說。身為魔法師當然很好,可惜萊不是。
暫時不是。
這一次他沒有抱怨。他甚至沒有告訴首席牧師自己來了。
年輕的王子蹲在藏書室後部的隔間裡,藏在一尊雕像和一張木頭長桌後面,把偷來的羊皮紙鋪在地上。
萊的手指天生靈活——當然,身為貴族,他實在是用不上它們。人們總是主動奉送禮物,恨不得隨時送上門來,從御寒的鬥篷到廚房裡的糖霜蛋糕,無所不有。
不過,卷軸不是萊要來的——是從提倫的桌上拿來的,桌上共有十來個卷軸,都用細細的白絲帶捆著,表示那是牧師的咒語。然而那些咒語既不花哨,也不復雜,萊很是失望。它們更注重實用性。
避免食物腐壞變質的咒語。
保護果園裡的樹木不受霜凍的咒語。
無須用油就能使火焰持續燃燒的咒語。
萊打算一個一個地嘗試,直到發現適合他的咒語。能夠與沉睡在他血管裡的魔法交談的咒語。能夠喚醒魔法的咒語。
一陣微風拂過聖堂,他從兜裡掏出一把紅令幣,壓好了地上的羊皮紙。紙面上,是首席牧師繪制的地圖,下筆沉穩有力——不是他父親作戰室裡那種整個王國的地圖,而是咒語地圖、魔法圖示。
卷軸頂部寫著幾個字,是通用語。
Is Anos Vol。萊讀道。
永恆火焰。
一行字下面是一對同心圓,畫著細線和小小的記號,那是倫敦的施咒者喜歡采用的速記法。萊瞇起眼睛,試著理解其中含義。他有語言天賦,能掌握法羅語飄忽的韻律、威斯克語抑揚頓挫的音節、阿恩邊疆地帶的方言——但羊皮紙上的字詞似乎在他眼前變幻不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他咬著嘴唇(壞習慣,母親老是勸他改掉,因為有失王子風範),雙手按在羊皮紙兩邊,指尖摳著外面的圓圈,開始念咒語。
他的視線定格在羊皮紙中間,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聲來,讀得磕磕巴巴。他聽見了自己脈搏的跳動,與魔法自然而然的節奏極不和諧。但萊完全憑借意志力,強行將咒語拼在一起,快讀完的時候,雙手產生了一股微微的熱量——他感到熱量流進掌心,流進手指,掠過圓圈的邊緣,然後……
什麼都沒有。
沒有火花。
沒有火焰。
他又念了一遍咒語,一遍又一遍,但手裡的熱量已經消散,化作再尋常不過的麻木感。他灰心喪氣地閉上嘴巴,注意力也隨之渙散。
王子癱軟在冰冷的石地上。“聖徒啊。”他喃喃道,盡管他明知這是髒話,在這裡開罵尤其失禮。
“你在這裡做什麼?”
萊一抬頭,發現兄弟站在隔間入口,紅鬥篷披在他瘦瘦的肩頭。雖然年齡僅僅十歲零九個月,凱爾已經有了一副嚴肅的面孔,歸功於皺起的眉頭。凱爾的紅發在清晨灰白的天色中閃閃發光,他的雙眼——一隻藍色,另一隻漆黑如夜——令人們不敢直視。萊不理解那種行為,他總是有意地直視兄弟的眼睛,讓凱爾知道他不介意。眼睛而已,不足為懼。
當然了,凱爾並非他的親兄弟。任誰都能看出兩人的差異。凱爾的體貌頗為復雜,就好像把各種黏土捏到了一起——他有威斯克人的白皙肌膚,法羅人的瘦長身材,僅在阿恩北疆能見到的紅銅發色。還有,他的眼睛。其中一隻是正常的,但在阿恩人當中也談不上常見,而另一隻是安塔芮的標志,魔法認證他為aven。天選之人。
萊則截然不同,有溫暖的棕色皮膚、黑發和琥珀色眼睛,非常倫敦,非常馬雷什,非常貴族。
凱爾看著王子漲紅的臉龐,又低頭看著鋪在面前的羊皮紙。他跪在萊的對面,鬥篷落在周圍的石地上。“你從哪裡弄到的?”他的聲音中有一絲不悅。
“提倫那裡。”萊說。兄弟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於是萊更正道:“提倫的書房。”
凱爾看了一眼咒語,皺起眉頭。“永恆火焰?”
萊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枚令幣,聳了聳肩。“我一抓就是這個。”他盡可能表現得對愚蠢的咒語不以為意,可他喉嚨發緊,雙眼發亮。“算了,”他把錢幣扔到地上,像在打水漂,“我玩不轉。”
凱爾換了個姿勢,嘴唇無聲地翕動,念誦牧師潦草寫就的咒語。念咒的同時,他的雙手懸於羊皮紙上,手掌如碗,仿佛在呵護不存在的火苗。萊嘗試的時候,咒語猶如落石,但在凱爾的唇上,咒語變成了詩句,流暢平滑,嘶嘶作響。
兩人周圍的空氣立刻升溫,卷軸上的字跡冒出蒸汽,墨水隨即浮現,凝為油滴,燃起火焰。
火焰在凱爾雙手之間搖曳,明亮耀眼。
他做得易如反掌,有那麼一瞬間,萊嫉恨兄弟,恨意猶如火花,轉眼即逝。
萊無法施展魔法不是凱爾的錯。萊正準備起身,被凱爾扯住了袖子。他把萊的雙手拉到羊皮紙兩邊,邀請王子進入他施展的魔法之中。暖意融融,萊掌心發癢,喜憂參半,一方面因為感受到了力量而心懷喜悅,一方面他也知道力量不是他的。
“不公平,”他喃喃道,“我是王太子,馬克西姆·馬雷什的繼承人。我應該能點燃該死的蠟燭。”
凱爾咬著嘴唇——母親從來沒有因為這個習慣責備過他——然後說:“力量分很多種。”
“比起王冠,我更願意要魔法。”萊悶悶不樂地說。
凱爾端詳著他們之間那一團小小的白色火焰。“王冠也是一種魔法,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魔法師支素。國王統治一個帝國。”
“g王必須足夠強大。”
凱爾抬起頭來。“你將成為一位好國王,隻要你能保住小命。”
萊呼出一口氣,火焰隨之搖曳。“你怎麼知道?”
聽到這話,凱爾笑了。太少見了,萊真想留住這一刻——作為唯一能逗笑兄弟的人,他引以為榮——不過,接下來凱爾說:“魔法。”萊又恨不得揍他一頓。
“你是個笨蛋。”他咕噥著,試圖收手,但被兄弟攥得死死的。
“別松手。”
“放開。”萊說。一開始他是開玩笑,很快,當他雙掌之間的火焰越來越亮、越來越燙,他發自真心地重復了一遍:“快停下來。你弄疼我了。”
熱浪撲上他的手指,強烈的痛感刺透他的掌心,扎進了手臂。
“停下來,”他懇求道,“凱爾,停下來。”但當萊的目光從熊熊燃燒的火焰移向兄弟的臉時,他發現對面不是臉。是一團黑暗。萊倒吸一口涼氣,企圖躲開,但兄弟的雙手死死地箍住了萊的手腕,那不是血肉之軀,是石頭。
不對頭,他心想,一定是做夢——噩夢——然而火的熱度和手腕上的壓力太真實了,隨著每一次心跳和每一次呼吸而加劇。
在兩人之間,火焰越來越高,越來越薄,鋒利得像一把光刀。刀尖最初對準天花板,然後,緩慢地、可怕地,對準了萊。他不斷地掙扎、尖叫,但無力招架,眼睜睜地看著光刀插進自己的胸膛。
疼痛。
快停下。
光刀透過肋部,燒灼骨頭,切開心髒。萊張嘴想叫,吐出一團煙霧。他的胸口被光刀劃得稀爛。
凱爾的聲音傳了過來,不是從雕像那裡,而是別處。很遠的地方,越來越微弱。別松手。
可是好疼。太疼了。
停下。
萊在燃燒,從內到外。
拜托。
快死了。
堅持住。
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