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存在於黑暗的雨夜中,它的輪廓模模糊糊的,屹立在那裡,像是黑夜的結晶。我凝神細看,纔勉強辨認出三樓的究竟頂忽然變細的結構、法水院和潮音洞纖細的柱群。這些曾經使我感動的細節,全部融化在一片漆黑之中。
隨著我關於美的回憶一點點增強,這黑暗變成了畫紙,可以在上面隨意描繪我的幻像。在這黑暗的凝聚的形態之中,隱藏著我認為的全部的美。靠著我的記憶,美的細節逐步在這黑暗中閃現出來,而後傳播出去,最終在這難分晝夜的神奇的時間的光亮中,金閣漸漸變成我可以清晰看見的東西。在此之前,金閣從沒像現在這樣,各個角落都展現出完整且精美的姿態,在我面前佇立。我好像獲得了盲人般洞察一切的能力。金閣因為自身的光芒而變得透明,從外面看過去,潮音洞仙女奏樂的天棚畫,還有究竟頂牆上古老的金箔殘片,都清楚地展現在眼前。金閣精巧細致的外貌和它的內在融為一體了。我能用眼睛完整地看見金閣的結構、主題明確的輪廓,以及使主題變得具像的精心重復和裝飾的細節,還有對比和對稱的效果等。法水院和潮音洞這兩層面積一樣,雖然有細微的差別,但都被同一部分深深的屋檐所庇護,可以說是一對相似的夢、一對相似的快樂的回憶重合起來了。隻看其中之一都讓人難以忘懷,現在有了上下親切的印證,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化為建築。然而第三層輪廓驟然變小的究竟頂,使這一層本已得到確證的現實毀滅了,而且最終歸順於那個時代黑暗而輝煌的高超哲學。此外,木板修葺的屋頂高聳在那裡,金鳳凰連接著無盡的黑夜。
修築它的建築師不滿足於此。他在法水院西邊設計了一座和釣殿相似的凸出的漱清。他似乎想要打破這種均衡,把美的力量作為賭注押在這裡。漱清這座建築處在形而上學的對立面,雖然它沒有延伸到水池,但看起來好像有種要逃離金閣中心的決然。漱清就像是一隻從這裡展翅高飛的鳥兒,正張開翅膀向池面飛去,逃離這個世界的一切。它像征著從井然有序的天地過渡,它可能是通往混沌的官能世界的橋。沒錯,金閣的精靈從與半截斷橋相似的漱清開始,化為三層閣樓,之後順著這座橋的橋面離開。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在池面上晃蕩的極大的官能力量,是構築金閣的隱藏能量的源頭,這種力量有序地完成三層閣樓之後,無法忍受繼續在這裡停留,隻好沿著漱清,再次向池面、向晃蕩的無邊官能,以及向故鄉逃離。我經常這樣思考,每當我看到彌漫在鏡湖池上的晨霧或暮靄,我就會覺得那是構建金閣的無數官能力量的所在之處。
並且,美囊括了一切,將各部分的爭執、矛盾,以及所有異常的風格都包含在內,並居高臨下地統領它們。它就像用金粉一字一句認真抄寫在深藍色紙本上的納經,是一座在無盡的黑夜中用金粉堆砌的建築。隻是我不清楚,美是金閣自身,還是和籠罩著金閣的虛無的夜性質相同的東西。也許兩者皆有吧。美既是細節,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著金閣的夜。這樣想想,令我困惑不已的難以明白的美,好像已經被我理解了大半。為什麼呢?因為如果逐一觀察那細節之美,那些柱群、欄杆、格子窗、木窗、雕花窗、寶塔形的屋頂……還有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以及池面的倒影、鳥群、松樹、泊舟石等細節之美,就會知道美絕對沒有終結於細節。每一處細節,都包含下一處美的預兆。這些細節之美,本身也蘊含著自身的不安,雖然期待完整,卻又不知道如何完結,總是被動地前往下一個未知的美。而且,預兆連接著預兆,一個接一個不存在於這裡的美的預兆,組成金閣的主題。這些預兆是虛無縹緲的,虛無成為這種美的結構。因此,這些美不完整的細節之處,自然地包含著虛無的預兆。這座別具一格、精細纖巧的建築,就像隨風飄蕩的瓔珞,在虛無的預兆中顫抖著。
就算是這樣,金閣的美也是永久存在的!它的美存在於各處,經常發出聲響。我像是一個患有耳鳴頑疾的人,在哪裡都能聽見金閣之美的回響,我已經習慣它的存在。那聲音就像這座建築歷經五個多世紀持續發出聲響的金鈴或小琴。但是如果這種聲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