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周赧王二十八年,也就是秦王嬴則在位的第二十年,初春的一個下午,剛下過一場小雪,天氣陰冷,北風朔朔,地上的雪已經化了大半,到處是一層松軟的爛泥,大路上行人絕跡,山嶺間鳥獸無蹤。剛過晌午,官道上忽然蹄聲如雷,一支由蕞城出發的秦軍騎兵從西方呼嘯而來,馬不停蹄地從鄭邑穿城而過,風馳電掣般直撞入崇山峻嶺,踏著滿地泥濘沿著崤函絕道向東疾馳而去。
蕞城是咸陽東面的關防要塞,由秦國名將左庶長胡陽駐守,這一萬精騎都是胡陽帳下的精銳士卒,而這次親自統兵的將軍卻是秦軍的大良造白起。由於要走崤函道,白起和胡陽都棄了戰車改乘馬匹,為了長途奔襲,騎士們全都卸去重甲,每人身上隻穿一件束腰窄袖齊膝黑襖,頭戴一頂麻布圓帽,腳下一雙牛皮靴,背著令六國軍人聞風喪膽的手擘勁弩,背後的箭箙中密密插著百支雕翎,手持一條九尺長的扁莖青銅鈹,雪亮的鋒刃在陽光下灼灼耀眼,鈹莖上一簇紅纓在風中獵獵飛揚,萬騎齊發,兵鋒銳利無匹。
崤函道是進出秦國的第一險固要隘,西起崤山,東至潼津,長達數百裡,山徑崎嶇,高低起伏,道路寬處有十丈開外,狹窄之處卻是車不方軌,馬不並轡,號稱天下奇險。秦國第一雄關函谷關正在崤函道口依山而建,深入魏境,是進出秦國最便捷的關隘,也是一座鐵打的城池,方圓五裡,屯駐精銳甲士萬人,當年辯士蘇秦佩齊、楚、燕、韓、趙、魏六國相印,率中原百萬精銳士卒攻伐秦國,至函谷關口,六國之兵裹足不敢進,終於散去。
眼下一萬秦軍騎兵蜂擁而入崤函道,不顧土崖壁立,山勢迂回,大路上到處是車馬碾踏出來的溝坎和雪水泡軟了的爛泥,隻管在這險道之中不顧一切地縱馬狂奔,不時有戰馬失蹄,騎士落馬摔傷,後面的人卻連扶一把傷者的工夫都沒有,盡力向前趕路。
遠遠隻見山道邊閃出一個小小的村落,一個穿著黑袍子的老裡正已被斥候兵從村裡叫了出來,戰戰兢兢地立在道旁。眼看大軍到了近前,這老者慌忙跪倒在爛泥裡,渾身顫抖,連頭也不敢抬。
秦王以水德治國,所以秦人尚黑,不論老幼個個都穿著一身黑衣,陰沉著一張黑臉,就像冰涼的春水一樣冷峻肅殺,缺少感情。
秦國僻居西陲,西與胡地接壤,幾百年間戰事不斷,東與中原相鄰,文化上卻不相容,被山東(崤山以東)六國鄙視。可是秦國勝在土地廣大,關中一帶沃野千裡,西北邊關草場肥美,秦人守著鄉土且耕且牧,日子不太好過,也還勉強過得去。
可惜自從商鞅變法以來,這地處西陲的大秦國忽然變了天,秦王為了自己的利益,把一個“法”字視作捆人的繩,殺人的刀,羅織出一套森嚴的法令,事無巨細,皆列於法,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又創下後世荼毒無窮的“連坐”之法,以百姓治百姓,以士卒殺士卒,以致鞭籉流拘,劓面刖足,腰斬族誅,無所不用其極,一切君王對百姓的役使虐殺皆化其名為“法”,令百姓怨無從怨,恨無可恨。
當君王貴人們把他們的私心私欲全都變成“王法”寫進文書的時候,黔首們受的罪就無邊無岸了。
自從商鞅變法以後,五千裡大秦國成了一座陰慘慘的寒水地獄,在這食人的鬼國之內,無事不觸法,無人不犯法,好端端的百姓無緣無故就會成為罪人刑徒,被官家捆捕拘拿,流放苦役,為奴為婢,無理可訴,無冤可伸,甚至連自己所犯何罪、將死於何地都不知道。大秦國六百萬黔首人人有罪,個個自危,時時難安,見了官員如見鬼神,嚇得毛骨悚然。眼下忽然有一支大軍從咸陽驅馳而來,立逼著村中裡正到路邊答話,卻不知他們要干什麼,把這山村中的裡正嚇得魂飛魄散,遠遠就衝著統軍大將叩頭不止,顫聲問道:“咱這村裡沒出壞人,也沒欠稅糧,不知將軍至此所為何事?”
那裡正隻知道來的是個將軍,卻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秦國的大良造和左庶長。
戰國是個強者的時代,隻有最q壯敏捷的虎狼纔能生存。所以戰國名將大多年紀較輕。左庶長胡陽不過四十出頭,是個陰沉樸素的人,穿一身和士卒相仿的黑襖,矮墩墩的個子,面目黝黑,嘴角習慣性地微微往右挑著,好像隨時都在緊咬牙關,這一臉倔狠之氣倒顯出他的脾性來,這個楚國來的客卿,以“硬仗死戰”而聞名列國。
在他身邊的大良造白起年紀纔三十來歲,穿一身銀線刺繡狴犴紋黑蜀綿袍,皮膚又白,長得又俊,額頭寬敞,鼻梁挺撥,兩道粗眉下一雙斜弔的狼眼,看人的時候總是半側著頭,微瞇著眼,顯出一股子眼高於頂的桀驁之氣,若不是被眾將簇擁著,根本看不出他是個踩著士卒的白骨從底層爬上來的將領,倒像個天生顯貴頤指氣使的王孫。
這時白起沒時間和裡正廢話,隻問:“你這村前有沒有齊國人過去?”
“啥?”
“齊國人!”
白起這一聲叱喝,把老裡正嚇得渾身一哆嗦,過了半天纔說:“函谷道上來往的人多得很,老漢也弄不清誰是齊國人……”
這個糊裡糊塗的老東西惹得白起心頭冒火,忍不住瞪起眼來,胡陽知道白起的火暴脾氣,怕他發作起來誤事,忙走上前來把聲音放緩了些,對裡正笑道:“沒事,咱這支軍馬是來追趕齊國人,又不是來尋你的,你不用怕。我問你,今天有沒有一大隊車馬從你村前路過,估計能有上千人,都是齊國人,領頭的叫田文,也就是齊國的孟嘗君。”
老裡正想了想:“有!今天上午有好多人從咱村過去,在村喫了個飯,給了好些錢,不是咱秦國的‘半兩’,都是這怪麻式樣的錢……”說著從腰裡掏出一串錢來。胡陽接過看了一眼:“全是‘齊刀’!這準是他們!”瞪起眼來問老裡正,“他們是上午到的?”
“早上來的,在村裡待了有一個時辰。”看著面前的將軍眼色兇狠,老裡正越發害怕,趕緊又跪在地上,“咱村都是老實人,也不知道這伙齊國人是咋回事……”
胡陽不再理跪在地上的老頭子,回頭對白起說:“大良造,從這裡到函谷關還有百十裡路,孟嘗君的人馬過去隻有半天,估計他們到關下的時候天已黑了,函谷關西接衡嶺,東臨絕澗,隻有一條進出的大道,別說一個孟嘗君,就算十萬大軍也衝不過去!這下齊國人跑不掉了。”
白起點點頭,右手一舉:“都下馬,喫口鍋盔歇歇腳,下邊的路一氣不停,直到函谷關下。”
一聲令下,一萬騎兵就在小村前下馬,從村裡取了水,掏出隨帶的硬面鍋盔啃了起來。胡陽在白起身邊坐下,低聲問:“大良造,我不明白,大王費盡心思纔把齊國的孟嘗君請到秦國來,一心要讓他做秦國的相邦,這貨為啥忽然逃走?”
白起咬了一口餅子,慢吞吞地說:“他孟嘗君心裡想啥,咱咋知道。”
見白起這副樣子,胡陽越發覺得內裡有事了。
大良造白起是頭天早上到蕞城的,隨身隻帶了十幾個親兵,憑著秦王兵符和一道蓋了王璽的羽檄文書調兵一萬,追拿從咸陽出逃的齊國孟嘗君田文。胡陽是個精細的人,一直覺得這道檄令來得蹊蹺,在這件事上他不敢多問,可又不能不問:“大王的檄令上說要捉拿孟嘗君,可我聽說孟嘗君進咸陽時帶了一千多門客,這些人必是精選的敢死之士,到時他若要抗拒,咱們怎麼辦?”
“若敢抗拒,當場格殺。”
“可孟嘗君是齊國的貴人,殺了他隻怕不妥……”
白起斜眼看了看胡陽,一聲不答。
大凡要緊的人物,嘴裡都沒有廢話,如果說出廢話來,那就是在試探虛實。
秦國左庶長胡陽就是個要緊的大人物,很多事他心裡隱約明白一些,可不問清楚,他又害怕。現在胡陽是鼓足勇氣纔問出這麼一句廢話來的,而白起卻沒有廢話來答復他。
見大良造這副樣子,胡陽心裡明白了一大半,自己又低頭想了半天,纔把嘴湊到白起耳邊低聲問:“這是穰侯的意思?”
穰侯魏冉是秦王生母宣太後的弟弟,也就是當今秦王的舅舅,在秦國掌權二十年,培植了無數親信,這次領兵的大良造白起和左庶長胡陽都是穰侯提撥起來的人。
既然同侍一個主子,白起和胡陽形同一黨,自然親近得很。在這件事上白起也不必瞞著胡陽:“穰侯是大王的親舅舅,做了二十年相邦,現在大王忽然找個齊國人來換他,能行?孟嘗君來咸陽就是找死,不用穰侯開口,秦國多少人要拾弄他!孟嘗君倒還有自知之明,眼看不是路,自己跑了,跑了也好,省好多事。偏偏孟嘗君出走之時盜用了大王的印璽,激怒大王派兵來捉他,可我覺得,既然孟嘗君出了咸陽,再弄回去也沒意思了。”
胡陽抬起一張黑臉琢磨片刻:“大良造的意思是:讓孟嘗君逃出函谷關,秦國臉上不好看,咱們要是把他帶回咸陽,穰侯的臉上就不好看。”
秦國臉上不好看倒沒什麼,穰侯臉上不好看,那可是大事了。
到這時胡陽把事情全看明白了,把最後一塊鍋盔塞進嘴裡,喝了兩口涼水,翻身上馬,衝手下吆喝一聲:“走!天亮之前到函谷關,凡是齊國人,見一個殺一個!”
在村邊歇了小半個時辰,秦軍騎兵再次上馬進發,馬不停蹄直向函谷關而來。四更將盡,隱約隻見山路盡頭現出一道灰蒙蒙的城牆,秦國第一險塞函谷關已在眼前,隨著胡陽一聲令下,一萬騎兵挺起長鈹縱馬直向關前撲來,準備對關下的齊國人大殺一陣,卻想不到函谷關下燈火通明,關門大開,幾個守關士卒執著長戈立在城門外,關前早已空無一人了。
見此情景,追殺過來的秦軍都給弄糊塗了。胡陽飛馬趕到關前,衝著士卒吼道:“你們瘋了嗎?為何此時開關!那些齊國人到哪兒去了?”
守關的士卒睡眼惺忪,也沒看清眼前是什麼人,不回答胡陽的問話,倒冒冒失失地問了一句:“你是什麼人?”
胡陽大怒,揮起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了那士卒兩鞭子:“找死!敢問老子!你們為什麼半夜開關,不要腦袋了?”
這兩鞭子倒把守卒打醒了,趕緊跪在地上:“大人,函谷關的規矩是太陽落山時閉關,雞鳴之時開關,今天也是一樣,城裡的雞都叫了,小人纔開的關。”
“放屁!”胡陽跳下馬來揮起馬鞭衝著幾個守卒一通亂打,“雞叫!這纔四更天,雞叫什麼!”
幾個守卒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揍,一個個抱著頭縮在地上,領頭的帶著哭腔說:“今天也怪,雞比平時叫得早,大人您自己聽聽……”
聽守卒這麼說,胡陽也是一愣,側耳傾聽,果然,函谷關城內雞鳴不已,高一聲低一聲的。胡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是見鬼了。”又問守卒:“剛纔是不是有一隊齊國人出關去了?”
“有,齊國使臣申悋向大王進貢方物,自咸陽而回,剛剛出關去了。”
“還有別人嗎?”
“沒了。”
聽說孟嘗君一行並沒有出函谷關,胡陽和白起面面相覷,都給弄糊塗了。琢磨片刻,白起忽然靈機一動:“齊國使臣申悋?有封傳嗎?”
“有。”
“拿給我看!”
那守卒飛奔進城裡,片刻工夫捧出一張白絹來,白起接過就著火把光亮看了,果然是蓋了大印的傳照文書,上面的名字確是“申悋”二字。白起細看多時,忍不住笑了出來:“娘的,這個孟嘗君還真機靈,‘申悋’分明是‘田文’二字硬改出來的!”用馬鞭指著守卒們罵道:“你們這幫喫閑飯的東西,關文讓人動了手腳也看不出來!老子擒不住孟嘗君,回來就殺你們的頭!”一揮手,帶著一萬鐵騎馳出函谷關向東追了下去。
出了函谷關再向前,秦軍鐵騎踏進了魏國地界,狹窄的山徑忽然變成了平坦的通衢大路。這時天色已經放亮,路上的行人忽見一隊秦軍如狼似虎地衝殺過來,嚇得四散亂跑。胡陽策馬趕到白起馬前:“大良造,再追下去就到曲沃了,太子城裡駐著三萬魏軍呢,咱們這大白天的……”
“怕什麼,難道魏國人會知道老子何時出關,特意派大軍來堵截咱嗎?殺孟嘗君是穰侯親自下的令,殺不了他,咱們在穰侯面前不好交代!”
聽大良造白起口口聲聲隻提穰侯,一個字也不提秦王,胡陽覺得這個說法十分不妥。可也正因此,他反而不好再勸了,隻能緊緊追隨在白起身邊。一萬秦軍又向東追趕良久,卻見一條大河攔在面前,河上架著一道浮橋,橋對過緊鄰河岸一字排開七八輛馬車,車輛之間堆著箱籠,又填了些土,臨時拼湊成一道短牆,把浮橋堵得嚴嚴實實,短牆後蹲伏著三四百人,看樣子像是孟嘗君的門客,一個個張弓搭箭守住浮橋。
再往遠處看,河對岸高崗上隱約可見一座巍然的關隘,正是與函谷關對峙的魏國要塞太子城。一條大道盤卷曲折直通關下,遠遠可以看見一大隊車馬正沿著大道往那關隘的方向馳去,相距不過十多裡遠。
這是秦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要追殺的目標——孟嘗君田文的車仗,可惜,他們到底追不上了。
“晚了,”白起在河邊停了馬,“追不上了。”
胡陽指著對岸的人說:“要不咱們衝過橋去,把這些門客殺幾個也好。”
秦軍有一萬精兵,對面隻有幾百個齊國人,白起真要率軍衝殺過去,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能把這些人都殺了。可浮橋狹窄,對手又有準備,真要衝殺起來,秦軍也必多有死傷。再說,在浮橋這裡耽擱一個時辰,孟嘗君的車馬早就進城了。
“殺這些門客有什麼用?白白折損士卒。”
其實胡陽也知道殺這些門客沒用,問這話隻是在向大良造獻殷勤罷了。聽白起說了這話,忙笑道:“大良造說得對。從咸陽一路追到曲沃城下,咱也算盡了力,要不是函谷關裡夜半雞鳴,孟嘗君也跑不了。”
到這會兒,也隻能說幾句寬心的話兒了。白起輕輕嘆了口氣:“算啦,看來孟嘗君命不該絕。”
“是啊,”胡陽揚起馬鞭指著已經到了太子城下的車馬冷笑道,“他田文回了齊國又能怎樣?還能把天翻過來?咱們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