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草原的愛與美,是每年早春北歸故鄉的天鵝帶來的。
這年,白災(雪災)之後的初春,東烏旗額侖草原一個寬闊湖泊的水面和上空,剛剛返回故鄉的大群天鵝,輕柔舒展地跳著飛著天鵝舞,宛若雨後陽光下耀眼的白雲。如不細心看,誰也不會注意在滿天滿湖的白雲裡、在人們的眼前,正在上演陣容恢宏的天鵝情愛之舞。草原的早春是天鵝的戀愛季節,美麗高雅的天鵝們遮蓋了寬廣的藍天和湖泊。
舞蹈著的天鵝漸漸飛落湖面,鳧水的天鵝們轉入優柔修長的鵝頸舞。低垂著愛意的頭和彎曲的頸,含情悠悠地表達問候、請求。雌鵝的曲頸慢慢扭向東,仿佛在說,我要飛向東面啦;雄鵝的彎頸也幾乎同步優雅地扭向東,好像在答,我也跟你飛往東;雌鵝的曲頸又溫柔地轉向西,雄鵝的彎頸也輕輕地扭向西。然後雄鵝再扭,雌鵝再隨。當愛到情濃難抑時,情侶會繞頸親昵,比牧人情侶雙臂摟脖勾頸,顯得更加專一和纏綿。每日幾番深深表愛和求愛之後,雄鵝們昂頭伸頸向天鳴叫高歌,雌鵝們也伸長脖頸高聲唱和,邊舞邊唱,然後集體轉入快節奏:五六對七八對地組成一個個舞圈,天鵝們爭先恐後,伸頸抬高又落下,落下又抬高,與嘹亮的歌聲一起一伏,像情侶鞠躬、像夫妻對拜。當歌到興頭,舞到樂透,天鵝情侶們就會在水裡踮踏寬大的黑腳蹼,全身聳體向上。面對面、喙對喙、胸對胸,擁抱似的撲打巨大的翅膀,猛烈扇起潑水節般狂歡的水花,深深陶醉其中。然後,在水面上撲翅蹬蹼助跑,踏出打水漂似的串串白色水花,飛離水面。再抖干水珠,鑽入白雲,衝霄而上,展翅兜風翱翔,歡愛的歌聲滿天飛揚。
湖邊草坡,站著一位身穿舊夾袍、扎著褪色緞腰帶的蒙古姑娘。
她苗條柔弱,天鵝蛋形臉,深眼窩,長著西域式眉梢高挑的烏黑彎眉和綠寶石般晶亮閃光的眼睛。她望著陽光刺目的天空,追尋著白雲中的白鵝,並不斷向天上的鵝群揮動著柔軟的雙臂,好似一對天鵝的長脖頸。她的淚水宛如初春尖尖冰凌上的融水滴淌。
……
顫抖綿長的歌聲慢慢喚來許多天鵝。長調未畢,已有二十多隻天鵝向她飛來,在她的頭頂上空盤旋鳴叫,然後低飛下降。天鵝腳腕上大多拴有新舊不同的馬鬃細辮和綢帶。忽然,天鵝們像旋風般降落到她的身邊,然後圍著她,用巨大的翅膀擁抱她、用頭頸蹭摩她的雙腿和腰腹,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高聲歡叫,像遠途歸來見到阿媽的孩子。她眼中湧淚,蹲下身挨個摟抱親吻它們,又像擁抱自己的情郎。天鵝們也挨個用長脖頸纏繞她的脖子,表達天鵝的愛和問候。她被一層層白羽白翅包裹得猶如一朵碩大白花中的花蕊。她是花心,天鵝們是花瓣,激動地合攏又開放,開放又合攏,最後,把親愛的鵝媽媽裹成了一個蒙古草原上的白色花蕾,快樂旋轉並慢慢膨脹。天鵝姑娘閉上眼睛,感到自己仿佛要被天鵝天使們裹托著起飛,飛向天堂……
三年前的此時,她是和阿爸、自己的情郎巴圖一起來迎接北歸的孩子們的,再以前的十幾個早春也是如此幸福。有的天鵝孩子黑色腳腕上的馬鬃細辮還是巴圖給繫上的。這些被阿爸和他倆救養過的鵝孩子們,已經度過了喪失鵝爺爺的悲傷三年和失去鵝阿爸痛苦的一年多。所以,它們歸來後就用加倍的愛來安慰自己的阿媽。天鵝媽媽打開一個瘦窄蒙古枕頭大小的長方形口袋,把口袋裡五六斤的麥粒在草地上倒成長長一溜,好讓每隻鵝都能喫到。她歉疚說:你們的爺爺和阿爸都不在了。我打不了多少食,家裡又欠了重債,實在拿不出原先那麼多的糧食來迎接你們了,真對不住你們啊。
說罷又啜泣不止,天鵝們也發出陣陣的哀鳴,像看到鵝群裡喪偶的長輩、同輩一樣。她見鵝孩子們不喫食,便強忍住淚,用平和的聲調說:見到你們平安飛回來,我高興啊。沒事了,快喫點東西吧。飛了那麼遠,餓壞了吧。湖裡的冰還沒有全化,淺水裡的草還喫不到多少。喫吧,喫吧。明天我再去借點糧食來喂你們。
忽然,鵝群飛了起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薩日娜,我給你帶來了大半袋麥粒,讓天鵝們不要怕。薩日娜疲憊地回頭望去,見一個滿面淚光、長著一雙黑褐色眼睛、比她大四五歲的高個子蒙古騎手,從不遠處快步走來,在她腳旁放下一個三十多斤重的糧食口袋。他怕嚇飛天鵝又迅速退回到較遠處。天鵝姑娘惱怒地叫道:又是你。昨天已經告訴你千萬不要跟過來,天鵝是不願意生人靠近它們的。你看看,天鵝被你嚇飛了。今年好不容易等到剛飛回來的天鵝,就被你給攪了。
騎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你揚揚食,再把天鵝叫下來吧。
他又往後走了二十幾步,走到他的黑鬃馬旁邊纔站住。在蒙古草原,天鵝是蒙古人心目中的神鳥。這樣的距離,任何一隻天鵝見到人都不會驚飛的。他望著天鵝們重又慢慢落下,看到薩日娜優雅痛苦地拋灑麥粒。美麗的天鵝姑娘和天鵝,襯著滿天滿湖的白雲,宛若夢中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