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 ISBN:9787561399668 商品編碼:10020627202573 品牌:鳳凰新華(PHOENIX 代碼:295
" 在生命垂危之際,文藝女兵陶小童回憶起過往。為救她而犧牲的團支書王掖生、為宣傳隊的存在而放棄前途的劉隊長、油嘴滑舌而又令她心動的徐北方、對她又愛又恨的女班長孫煤……在這個似乎人人都忙著掃地、衝廁所、喂豬的宣傳隊裡,多愁善感的陶小童顯得那麼與眾不同。無論怎樣鍛煉,她都難以像別人一樣“成熟”。於是,她決定把心腸變硬,從過去那個怯生生的女孩子,變成一個頑強的女戰士。她身上那種格格不入的色調不知什麼時候褪盡了,她變得堅強、執拗,有時在她的目光中,人們能發現一星殘酷的東西……
我光著腳丫,頭發像一堆快要腐爛的水藻泡在泥漿裡。泥漿漸漸變稠了,我的頭因此動不了,似乎頭發是伸進土壤的無數條根須。 我動不了的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我快死了。對這點,我特別理智。不過我還是想動一動,這個姿勢死起來太不舒服了。我幾乎被倒懸著。山勢很陡,我的頭朝下坡躺著,不久前那場泥石流J這樣不負責任地把我擱在這兒。 這棵和我一樣年輕的樹,是跟我一塊兒倒下去的。假如我D時不那樣死乞白賴地摟緊它,肯定死得相D爽快。它的樹冠很密實,整個蓋住了我,以免飛來一隻鷂子啄我的眼珠。山裡鷂子很多,我眼看見這些天使把一隻羊剔成干干淨淨的骨頭架子。 天是深藍色的,我看不見遠處,但我知道山頭上肯定有一道漂亮的夕陽,因為我頭1;CY=CY上的這些樹葉像金子。大自然絲毫不因我要死而改變點兒什麼,這可太令人傷心了。 我的死,多少有點兒馬虎。本來挺壯烈的事,搞得不了了之。周圍該有些人纔對,那樣氣氛肯定不錯。死是人生舞臺上Z後一招兒,理應有點兒反響。會有各種反響的,比如大美麗孫煤,她可能不會哭,搞不好還會振奮一下,“瞧,他又成我的了。”她曾是我的班長、好友、保護人和情敵。本來我認為“情敵”這詞挺浪漫,自打她給了我一耳光,我纔對這層關繫嚴肅起來。我其實無意與她為敵,我沒那個實力。她長相漂亮得要命,隻要衝哪個男子投個眼風,他J得全線崩潰。她丟了他可不賴我,完WQ全是她自己大意。 入伍頭YT,我和他J彼此關注起來,這感覺很神秘。“他叫徐北方。”孫煤告訴我,她的眼神有點兒狐疑。現在想起來,她打那時起J開始提防我了。其實那時我纔十六歲,欠發育的兩條細腿使我顯得賊瘦,一點兒看頭也沒有,卻不知是什麼吸引得他總朝我出神。 “徐北方,你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孫煤意識到我和他這種目光來往反而危險,便喊住了他。 他過來了。孫煤正在替我縫領章,這時停下手,對我側目而視,她的感覺同樣神秘。我簡直不敢相信舞臺上又蠢又丑的“胡傳魁”,J是這個翩翩人物扮演的。頭天晚上胡傳魁的扮演者得了急癥,他臨時客串,演得還挺像樣,隻是在與阿慶嫂逗趣時笑得太狂,竟把個大肚子抖掉在臺上——因為他瘦,臨時給他揣了個棉花包。 “你的模樣挺逗……”走近還這麼瞧我可J不妥了,我急忙去看孫煤的眼睛。雖然剛剛相處,我已懂得這雙美麗眼睛的陰晴圓缺。 “我來介紹吧!”孫煤急匆匆地插到我和他中間,“她叫陶小童;這位呢,是老兵油子徐北方。來吧,你們握個手!”她把我們WQ置於她的安排中,好像我們相識是由於她行了方便。 我們沒敢握手,孫煤笑起來,她的計謀得逞了。我倆都紅起臉來,似乎心裡真有鬼。那回他訕訕地走了。過了幾天,他見到我,表情自然了些。那天是老兵教新兵刺殺,木槍上有根刺扎進了我的手掌,孫煤替我挑刺時,他湊了過來,用關心的眼神看著。 “有什麼看頭?” “看你笨手笨腳,還不如我。”他說。 “那你來!” 他落落大方地抓起我的手。孫煤這下倒意外了。 “你這人真討厭!”她說。 “你這人真可愛。”他說。於是,孫煤被逗笑了。從一開始我J特愛看這個美麗的女班長笑,她的笑是燦爛的。衝誰一笑,誰J等於發了一筆精神大洋財。 事後,大美麗班長顯得很煩躁,她對我說:“我告訴你,你以後少理他。他不是什麼好人!” 關於這點,團支書王掖生也暗示過我。 我得設法改變一下1足顛倒的睡姿。誰有團支書那個本事?他酷愛拿大1;CY=CY,並多次介紹:拿大1;CY=CY能使身體得到Z有效的休息。反其道而行之的生理循環畢竟不合常理,此刻我感到它對我的折磨,過其他七八處傷痛。山這會兒倒很安靜,我盼它再發一次泥石流,調整一下我的位置,死既是長眠,躺的地方不能太將J。 團支書王掖生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搞不好也跟我一樣,老老實實地躺在哪裡。他若能動一動,一定會找我的。要是找到我,我J跟他聊聊。我要告訴他,我寧願聽他做思想工作也不聽他談愛情。他一談愛情J失去了威信。在愛情以外的領域,他算是一個無懈可擊的人,除了長相一般,其他都太不一般了。 他很直截了D地說過我:“你這人啥都不缺,J缺思想改造。”他D時手裡拿著笤帚。 每天我聽號聲起床時,院子裡掃地的人已干到了白熱化。我不是故意偷懶,而是認為院子實在夠干淨了。有的人把角落的垃圾掃到路D中,又有人把路D中的垃圾掃回角落。至於正在崛起的龐大的垃圾堆,不管它如何用惡臭折損大伙兒的壽命,都無人對它感興趣。掃地的人們十分嚴肅,有種神聖的意味,雖然我認為地大可不必搞得像臉一樣潔淨,但每回經過掃地的人群時,總有類似好逸惡勞的慚愧。有一次,我也拿起一把笤帚,還沒掃,J有人對我大喊道:“你放下,那是我的!”那人不客氣地從我手裡奪過笤帚,在我面前橫一下豎一下,很神氣地掃開了。我D時好生奇怪,好像我拿的不是笤帚,而是人家的飯碗! “要爭取入團,自己又不努力。”團支書對我說,“我調查過,每次掃地都有兩個人不參加。你和徐北方。是不是?” 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和他又沒結盟。 團支書點起一堆火,把巨大的垃圾堆上的可燃物質處理了一部分。我望著他方方的後腦勺,想著他何苦老跟我過不去。 “……根本找不到笤帚哇。你知道,老兵都把它藏著。” “人家小彭也是新兵!”他指的是掃地人群中Z活躍的矮胖子彭沙沙。 彭沙沙干起活兒來簡直叱咤風雲,端水衝廁所總是一路呼嘯:“讓開讓開!”來不及躲閃,一盆水已潑到你的腳上,她卻忙得連“對不起”都懶得講,接著干下一件事去了。自從她發明用手攪拌豬食,其他人再也不敢用過去那根木棒了。用木棒和用手在思想改造上到底差著一個層次。 “這不是干不干的問題。”團支書又說,“你對思想改造啥認識也沒有!”火總燒不旺,煙卻特大,他被熏得擤了把鼻涕。他多次發動群眾把這座垃圾山移走,但人們用沉默嘲笑了他:甭妄想。我發現大伙兒對真格的體力活兒並不起勁兒。 天色暗了,這山裡別有狼什麼的。我還沒死,被它生拉活拽可不好受。到目前為止,我對死還如此無所謂,這證明我不是孬種。等有人發現我時,一定會驚獃:瞧這女兵死得多妙——還像活著一樣微笑!至於光著腳丫、滿頭爛泥,希望他們別在意。 其實我生前倒不怎麼微笑。一笑J傻呵呵地咧開嘴。奇怪的是,竟有人說我笑得很聰明。 “我發現隻有你笑對了地方。” 剛纔徐北方還在刻薄樂隊的號手伊農,說他練號像達摩面壁。伊農每天五更起床,死抵住一面牆壁J開始吹。徐北方分析他的號聲之所以毫無人情味,跟他總是背朝SJ吹奏有關。這話引得我傻笑起來。 “你笑是你搞懂了可笑之處。”徐北方說,“很多人笑是隨大流。”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 “還有一種似是而非的笑,叫微笑。”說完他擺了張自以為是微笑的怪臉。 這時,孫煤走了進來,食堂頓時像照進一縷陽光。她穿著一件紅格子襯衫,俏得無與倫比。在那個年代穿紅的需要大氣魄。我發現徐北方早把我撇下了。 “喂,大美麗!你這件衣裳是借李鐵梅的吧!”有人怪叫。 其他人齊聲合唱:“噢,大美麗!噢,大美麗!” 孫煤直挺挺闖進男性陣營,用飯盆挨個兒磕那些後腦勺。人們嘻哈著躲開她切的虐待,但很快又湊了上去。 她不反對別人叫她“大美麗”。尤其穿這件襯衫,J是專門要惹人叫幾聲的。她提了干,絕不犧牲半點兒優勢,盡可能地區別於普通一兵。她磕在徐北方頭上的那一記Z輕,但臉上卻充滿仇恨。 我知道我又惹她不快了。徐北方對我有點兒興趣,這不能怪我呀! “他干嗎老那樣看你?”有YT她惱火地問我。 我無話可答。她異樣地笑笑,意思是:你真能裝傻。過了一會兒,她專注地照了照鏡子,說:“你J是白。宣傳隊數你Z白了——一白遮十丑呀!” 不知是誇我白,還是暗示我丑。沒人的時候,我也痛痛快快地照了好長時間的鏡子。我纔不丑呢!對這點我心裡還有底。隻是我的臉長得過分干淨,眉毛淡得隻有兩彎影子。我阿奶對我這副相貌滿心歡喜。“女孩子兩隻眼大得像桂圓,不雅,不好看。”阿奶見到漂亮女孩J這樣說。她認為女孩子的眼睛不要大,但要干淨,黑白不能有一點兒含混。自我出世,J枕著一個特別的枕頭:裡面裝著蠶沙,據說蠶沙可以明目。可不管怎麼說,那畢竟是一種屎。所以我對阿奶這種惡劣的做法始終懷恨在心。但我從沒抗拒過,因為既能收集這麼多蠶屎,可見阿奶的勁頭和決心了。 我對阿爺的態度J大不同了。我敢反對他,跟他發脾氣,因為我知道他好欺負。阿奶隻要說一聲:“你要再煩我,我J把小童送回上海她父母那裡去!”阿爺J不作聲了,接著便猛討好我。 有一次團支書王掖生找到我:“你J是陶小童?”他拿著我的書。新兵連所有人都寫申請書,我也寫了。反正沒有比書更好的東西可寫。他們都是相互抄著寫的,我沒抄。誰知沒抄反而倒霉,團支書叫我重新寫過。 “申請書是嚴肅的,你寫的這叫啥?”他和藹地說。 我說我可動了真感情。 他“呵呵”地笑起來,說團員們在看我這份申請書時都笑了。“你瞧——”他指著某一行字,“你說你自己是一團亂絲,需要團組織把你織成錦緞。你寫這干啥……”他又笑起來,好像想忍也忍不住。 我的真感情被他們一取笑,是有點兒不倫不類,連我自己也覺得很蠢。 D他跟我談了團組織的一繫列偉大原則後,我服了。他還真行,能把一份Z標準的申請書背給我聽。然後他對我的名字發表了意見。 “這名字不好。你想,有啥意思呢?” 前一陣流行改名字,我們街口小食店的大師傅都改叫“張紅衛”了。我也想改,可阿爺堅決不讓。我明白團支書的暗示,我的名字既無時代感也無革命性。比如孫煤,她家兄妹四個,分別叫“鋼、煤、棉、糧”,都是解決國家大問題的。王掖生,生在山東掖城,那是個老根據地,意義也不淺。 我躺著,突然感到很餓。這真讓我驚喜:一套垂危的髒器居然還有這樣正常的需求。我想去咬頭1;CY=CY上的樹葉,它看上去汁水充足。可我夠不著,稍微動一動,全身七八處傷J同時給我厲害瞧。我還想喝點兒什麼。真煩人,一個快不行了的家伙事兒還挺多。 我要是活活餓死可J慘了。餓死的人都把眼睛睜得老大,那樣形像不好。我纔二十二歲,這個年齡的少女理應有個美好的死法。可能的話,周圍擺些花。謝天謝地,不要那些永不凋謝的塑料花,那種花可以開到下一個英雄犧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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