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的那一天,多條河流的水漫出了堤岸;泰晤士河也漲了水,像地獄裡的河流一般波濤洶湧,將浮渣衝到了碼頭上。
這是英格蘭與羅馬的對抗,他說。是生者與死者的對抗。
諾福克將主持審判。他告訴他將如何進行。前面的幾條控狀將不會成立: 包括莫爾就法案和宣誓在各種時候說出的各種言論,莫爾與費希爾串通叛國——兩人之間有信件往來,但那些信現在好像已經被銷毀。“在進入到第四條時,我們會聽取副檢察長的證詞。請注意,大人,這會讓莫爾來勁的,因為隻要一看到年輕的裡奇,他就會對他年少時的放d不羈大肆挖苦——”公爵抬起一邊眉頭。“酗酒。鬥毆。玩女人。賭博。”
諾福克摩挲著自己長著胡茬的下巴。“我注意到了,那小伙子長相那麼溫和,但的確經常打架。好引人注意,你瞧。而我們這些該死的老家伙呢,都是大臉盤,身形彪悍,出生時就全身盔甲,所以用不著去引人注意。”
“正是,”他說。“我們是最心平氣和的人。大人,現在請注意。我們不希望再出現戴克勒案件那樣的錯誤。否則我們可能就完蛋了。前面幾條控狀將不會成立。到了下面這一條,陪審團就會很留心了。而我為你準備的陪審團可是很出色的。”
莫爾面對的將是他的同行;都是倫敦人,同業公會的商人。他們見多識廣,帶有倫敦人的各種成見。像所有的倫敦人一樣,他們對教會的貪婪與自大多有了解,也不喜歡被告知他們沒有資格閱讀用自己母語出版的聖j。他們早就知道莫爾,這二十年來一直都知道。他們知道他怎樣讓露茜·皮蒂特守了寡。他們知道他如何毀掉了翰弗裡·蒙茂斯的生意,隻因為廷德爾曾經是他家的客人。他們知道他怎樣在他們府裡安插眼線,有些是他們像兒子一般對待的學徒,還有些是跟他們親近密切、每天晚上都能聽見主人睡前禱告的僕人。
有個名字讓奧德利猶豫了一下:“約翰·帕奈爾?也許是寫錯了。你知道,自從莫爾在大法官法庭做出不利於他的判決之後,他就一直跟隨莫爾——”
“那個案子我知道。莫爾把它辦砸了,他當時沒有讀那些文件資料,而隻是一心忙著給伊拉斯謨寫情書,或者在切爾西給哪個可憐的基督徒上鐐銬。你想怎麼辦,奧德利,要我去威爾士找陪審團嗎,或者去坎伯蘭,或其他某個人們對莫爾印像更好的地方?我隻能用倫敦人對付了,而除非是弄一群剛剛出生的人進來,否則我無法徹底抹去他們的記憶。”
奧德利搖搖頭。“我不知道,克倫威爾。”
“哦,他是個厲害的角色,”公爵說。“沃爾西垮臺的時候,我就說過,瞧著吧,他是個厲害的角色。你得早早地起床纔能走在他的前頭。”
***
審判的前夜,他正在奧斯丁弗萊處理文件時,有顆腦袋從門外探了進來: 一顆又小又瘦的倫敦人的腦袋,頭皮刮得很干淨,面孔年輕稚嫩。“迪克·珀瑟。進來吧。”
迪克·珀瑟環視著房間。他負責照料在夜間看家護院的大猛犬,以前從未來過這兒。“過來坐下。別害怕。”他用紅衣主教以前的一隻細薄的威尼斯玻璃杯給他倒了一點酒。“嘗嘗這個。威爾特郡伯爵送給我的,我自己不怎麼喝。”
迪克接過酒杯,靈巧地搖晃著它。酒的顏色像稻草或夏天的光線一樣淺。他喝了一大口。“先生,我能跟在您的隨從中去看審判嗎?”
“你還在難過,對吧?”迪克·珀瑟就是當初因為說聖體是一片面包而在切爾西被莫爾當著全府上下鞭打的孩子。他當時還是個孩子,現在也沒有長多大;聽說他剛到奧斯丁弗萊時,經常在睡夢中哭泣。“去找一件制服穿上,”他說。“早上還要記得洗手洗臉。我不希望你給我丟人。”
“丟人”這個詞刺中了孩子的痛處。“我並不在乎疼痛,”他說。“我們大家,恕我冒昧,先生,都挨過父親不少的打,就算不是打得更重的話。”
“的確,”他說。“我父親打我的時候,簡直當我是鋼板。”
“是因為他扒光了我的衣服。而且有女人在一旁看著。愛麗絲夫人。年輕姑娘們。我以為她們有誰會幫我說句話,可當她們看到我光著身子時,隻是對我感到厭惡。隻是讓她們覺得好笑。那家伙抽我的時候,她們在那兒大笑。”
在故事裡,總是有年輕的女子,天真無邪的姑娘,讓男人放下手裡的棍棒或斧頭。但我們聽到的似乎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個孩子的瘦屁股在寒冷中瑟縮著,他那小睪丸上的皮皺巴巴的,羞怯的雞雞縮成了紐扣一般,而屋子裡的女人們卻咯咯地笑著,男僕們在跟著起哄,他的皮膚上出現了一道道細痕,並流出血來。
“已經過去了,大家也忘了。不要哭。”他從桌子後面走過來。迪克·珀瑟把那顆刮得很干淨的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既有羞辱,也有釋放,還有滿足,因為他熬過來了,而折磨他的人馬上就要死去。莫爾當初以私藏德語書籍為由迫害約翰·珀瑟,並將他處死;現在他摟住這孩子,感覺著他脈搏的跳動,還有他堅硬的肌腱,結實的肌肉,他輕聲安慰著他,當他自己的孩子還小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安慰他們,這也像安慰一條尾巴被踩的獵犬。他發現,隻要消滅一兩隻跳蚤,常常就能帶來安慰。
“我會一輩子都跟著您,”孩子說。他的胳膊緊緊地抱住他的主人: 雙拳緊握,指關節頂著他的脊背。他吸了吸鼻子。“我想我穿上制服會很棒的。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