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闢派領袖羅薩斯渾身是汗水,眼睛睜得很大,跳下床,站在冰涼的瓷磚地上,雙臂像鴨子一樣晃悠著,抖動了幾下。他光著腳,身穿睡衣。原本十分白淨的被單,由於他在噩夢中的扭動而糾纏成一團;那是他銅床上唯一的被子,銅床則是他午睡用的小臥室裡唯一的家具。他拿起被單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殘存的恐懼讓他感到心髒快要破裂了。但是,感官遲鈍的迷霧已經開始消散。他邁出一步,接著又是一步,整個足尖支撐在地上,渴望得到站穩的新鮮感。他走近窗戶,用指尖拉開窗簾。院子裡沒有人,隻有棕櫚樹和鉛一樣沉重的太陽,一片死寂。羅薩斯回到床邊,但沒再躺下;他思考片刻,坐在地上,雙腿伸開,挺胸抬頭。光著屁股能感覺到瓷磚的冰涼,感受到些許快感的衝擊。他收回雙腿,準備做鍛煉腹部的運動。雙手放在腦後,運動量可以再大些。起初,有些費力;後來,仰臥起坐的動作加快,反抗著地球的引力,同時他也在思考。順著思路,他做了一百個動作,每十個為一組,時刻都在思考。他一點一滴重新回想噩夢中的細節,像是一種自我懲罰。腹部運動的舒適感驅散了記憶中的恐懼。或者準確點說,沒有驅散恐懼,而是可以控制住恐懼,使體育鍛煉又多了一項成績。在午睡時刻光顧他大腦的這些幽靈總感覺還沒溜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些目不識丁的野蠻人,以為這是因為他所犯下的罪行的影子落在了良心上,這想法是多麼荒謬啊!那等於是倒著數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他的敵人之所以會這樣認為,是因為反對的立場會讓人從對立面看一切問題。真正讓羅薩斯感興趣的是那些他從未犯下的罪行,對此他感到非常遺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過去,他心太軟了,太講規矩了。他們說他是魔鬼,可他後悔在途中某個節點上失去了真正當魔鬼的機會。他後悔自己無法成為自己的對立面,那樣的話,他就能描繪出自己的兩種形像,就像一張精巧的雙面繡。一、二、三、四……他一向缺乏想像力,而沒有想像力,殘忍的計劃就不能完全變成現實。五、六、七、八……有人在那些自由派的小報上刊登針對他的指控,先是有一篇叫《吶喊》,後來又有《槍斃羅薩斯》(多麼愚蠢的名字),他夢中的形像卻與這些莫名其妙的指控恰好相反。世界顛倒了。除了文學一無所有。解開他夢之謎的鑰匙正是眼看生命流逝的遺憾。他缺少真正的創作纔能,缺少充滿詩意的靈活。九……通過與自己這樣坦率地對話,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為此感到失落。可是到底在哪裡、哪裡、哪裡纔能找到必要的本領,以便將蒙得維的亞那些雇傭文人筆下瘋狂的幻想轉化為現實、生活以及真正具有阿根廷特色的東西呢?十,一百。
辦公室裡,秘書在寫字,羅薩斯喝掉半斤摻了冰水的杜松子酒。秘書寫完一行字,他喝一小杯酒,不算太多。看著別人寫字,讓他歡喜。他認為這是為數不多的有內在價值的活動,對觀眾幾乎沒什麼要求,除了一點點耐心,可他已經很有耐心啦,太多了,讓他覺得身體裡面再也裝不進別的東西了。他得等一會兒,口頭表達的內容纔能變成一頁書寫漂亮的文字。因此,他特別重視工整。似乎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但是羅薩斯能看到兩人之間正在進行的信息轉換。在昏暗的辦公室中,他依稀看到一個幽靈的輪廓。人的動作總會創造出一個觀察事物的角度,如果是寫字的動作,就更是如此。手動,眼動,筆動,好似一個裝滿幽靈的皮囊膨脹開來。幽靈就是想把自己變成他者。羅薩斯透過一層發光的薄霧看著這一切,好像周圍所有的東西都籠罩在一片瑰麗的亮光中。這是因為他在炎熱的下午喝了酒的緣故,當然環境本身也有原因。他經常說,他發現杜松子酒加冰水是防暑降溫最有效的辦法;可他沒說,實際上他並不怕熱。總之,在熱天裡制造出對涼爽的迫切需求(或與之相反),也許會讓話語更有現實感,這辦法出奇地有效。這就是為什麼人類,具體來說是英國人,總能在談話中賦予天氣特殊的意義。那是世界中的世界的緣故,不是做戲,而需要去認真對待,相信它。或許這讓正在準備的酒水有了意義——冰水是為了降溫的,杜松子酒是為了增色的,沒有它兩者就無法真正融合,或者就看不出融合的跡像。一切問題都是在從一種狀態向另外一種狀態、從一種實體向另外一種實體、從一種可能向另外一種可能的轉變中解決的。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是他,而非別人成了復闢派。他就是如此,因為……因為什麼?不對,原因剛想起來,又以閃電般的速度從他大腦中溜走了。他聳了聳肩膀。理解的那一刻一晃就過去了。羅薩斯像木乃伊似的怔怔地站了好長一段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他唯一的動作就是舉杯喝酒。忽然,秘書把寫好的那頁文字遞給他,那些文字就是書寫工整的樣本。筆在另一隻手上,秘書請他簽字。
一天的工作剛結束——工作很輕松,到了近於無的程度——羅薩斯就去馬努埃麗塔為他煮馬黛茶的草棚下坐下來。這是與家人共度的親密時刻,他用來思考。他在思考,自相矛盾的是,大腦裡卻一片空白。這看上去不可能,但某人自視甚高,認為自己的大腦可以毫不費力地思考。好大一群鳥在唱歌,三四條狗在做遊戲的孩子們腿邊竄來跑去。在他身後,半圈檸檬樹在淨化著空氣;正對著他的,是一棵垂柳,枝條撥地而起,似乎是一朵野外的鮮花,有人故意放在那裡,討他的歡心。葡萄籐下是夯實的土地,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有人在地面上灑了水。有時,在他什麼也沒想的時候,甚至以為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男子,唯一真正活著的人。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但是熱得並不過分。馬努埃麗塔是個丑丫頭,臉色蒼白,她從廚房到放椅子的地方來來回回地送著馬黛茶。她這位親愛的老爹,每次來這裡坐一坐,纔喝掉六碗馬黛茶,因此不必在戶外安放茶爐。他小口品茶,發出吧唧聲,她就站在一旁伺候。這位主張復闢君主制的領袖羅薩斯,並不覺得自己的寶貝女兒秀麗、聰明,他倒是相信女兒有點傻。又傻又笨,還很勢利。是的,馬努埃麗塔就是這樣。更糟糕的是,她缺乏樸實勁,沒有可加分的因素。她就是個沒心眼的木偶。他對朋友們說出這樣的心裡話:“她是我的壞習慣之一。”他喜歡這丫頭,但不知道為什麼。兩人之間有些誤會,這可以看出來,卻沒法弄明白。她堅信老爹喜歡自己。他常常納悶,自己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女兒來?幸虧父親經常是不確定因素,母親的因素則是確定無疑的。望著馬努埃麗塔的樣子,羅薩斯覺得自己是個女人,是母親。多年來,他一直琢磨著要把女兒嫁給艾烏塞比奧,一個瘋子。這是他的秘密心事,為不可能實現而暗自竊喜。不過,眾所周知,不可能之事往往是最x成真的。因此,後來有一天,當他看到那些野蠻人在漫畫諷刺詩裡談到這個嫁女兒的想法時,他困惑不已。事實上,關於這件事情,他從來沒跟人吐露過半個字。那些人不僅這麼寫出來,而且按照他們由來已久的習慣,都有圖畫配上文字。那些肮髒的野蠻人,當然會像所有的反對派那樣,隻能在《組合數字》雜志上運作,根據一些零星的線索妄加猜測,這樣看來,他們會得出“女兒加瘋子”的結論,也就毫不奇怪了。話雖如此,羅薩斯還是感到萬分驚愕,正如他所想的:我們能認清別人的誤解嗎?可是關起門來說,管他什麼自己還是別人的誤解呢!胡思亂想往往從兩個極端開始——從過分和缺乏制造日常生活所形成的誤解開始。阿根廷政治統一派人士也許將羅薩斯嫁女兒的這個想法理解成了某種寓言:這個主張復闢君主制的家伙用一個裝滿臭屁的白痴充當獵槍,去“捕獵”國家政權。這裡,羅薩斯由於正字法知識不扎實,始終想不明白;但是也沒什麼要緊,因為對那些人來說是寓言,在他看來卻是事實。為此,誤解就登上了星座,登上了宇宙,登上了萬有引力的高度。實際上,有一天他看到艾烏塞比奧因為病痛瀕臨死亡時,突然有了將女兒嫁給他的想法。假如那時候把丫頭嫁給那個垂死的瘋子,倒是很理想的事,因為既能避免現實中的諸多麻煩,又可以保留出嫁的全部價值。老早以前,馬努埃麗塔就長著一張寡婦臉。這位復闢派常常在夢中叫道:“我的小寡婦啊……”聽見這句話的人猜不出,這是指馬努埃麗塔?女英雄?泛指的女人?艾烏塞比奧?祖國?還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