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儀表堂堂、結實豐滿的壯鹿馬利根從樓梯口走了上來。他端著一碗肥皂水,碗上十字交叉,架著一面鏡子和一把剃刀。他披一件黃色梳妝袍,沒有繫腰帶,袍子被清晨的微風輕輕托起,在他身後飄著。他把碗捧得高高的,口中念念有詞:
——IntroiboadaltareDei.拉丁文:“我登上天主的聖壇。”這是天主教神父主持彌撒開場用語。
他站住了,低頭望著幽暗的盤旋式樓梯,粗魯地喊道:
——上來,啃奇!上來吧,你這個怕人的耶穌會修士!耶穌會是天主教內以治學嚴謹聞名的修士會。根據喬伊斯另一小說《藝術家青年時期寫照》(即《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以下簡稱《寫照》),斯蒂汾自幼在耶穌會辦的學校上學。
他莊嚴地跨步向前,登上圓形的炮座,環顧四周,神色凝重地對塔樓、周圍的田野和正在蘇醒過來的群山作了三次祝福。這時他看見了斯蒂汾·代達勒斯,便朝他彎下身去,迅速地在空中畫了幾個十字,同時一面搖晃著腦袋,一面在喉嚨裡發出嘟嘟噥噥的聲音。斯蒂汾·代達勒斯瞌睡未醒,心情不大暢快,扶著樓梯口的欄杆,冷冷地望著那張搖頭晃腦嘟嘟噥噥為他祈禱的馬臉,望著那一頭並未剃度的淡黃頭發,頭發的紋路和色調都和淺色橡木相似。
壯鹿馬利根掀起鏡子,往碗裡窺看了一眼,又麻利地蓋好。
——回營!他厲聲喝道。
然後他又用布道者的腔調說:
——啊,親愛的人們,這是地道的基督女:肉體與靈魂,血液與創傷。耶穌臨終前在最後晚餐席上給他的十二門徒分面包傳酒時曾說,這就是他的身體和血液;天主教聖餐儀式中均重復此語以示聖餐所用的面餅與酒即聖體的一部分。馬利根將基督名稱Christ加詞尾變成一個女人名字似的詞christine,可能與本書第十五章描寫的褻瀆基督的“黑彌撒”(以為祭壇)有聯繫。請奏緩樂。請閉上眼睛,先生們。稍候。白血球略有問題。全體肅靜!
他側過臉去瞅著天空,吹了一聲打招呼的口哨,緩慢而悠長,然後凝神聽著回音,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白牙中間這裡那裡還有一些金點在閃閃放光。金口的人。寧靜的晨空中,傳來兩聲尖銳有力的嘯鳴回答了他。
——謝謝,老伙計,他興致勃勃地說。很不賴。關上電門吧,勞駕!
他跳下炮座,一面將梳妝袍的下擺收攏來裹住雙腿,一面向觀看他的人投去嚴肅的眼光。陰影中的豐腴臉膛,陰沉沉的鴨蛋形下顎,都使人想起中古時期一位庇護藝術的高級教士。他的嘴邊浮起了一片和藹可親的笑容。
——絕大的諷刺!他歡快地說。你的姓名荒謬得很,古希臘人!”代達勒斯由希臘姓氏“代達羅斯”略作變動而成,古希臘傳說中的代達羅斯是的巧匠,曾制造雙翼粘在身上飛出囚宮。
他以友好的開玩笑姿態指了指,哈哈笑著轉身走向護牆。斯蒂汾·代達勒斯跨上樓頂,困不滋滋地跟在他後面走了幾步,在炮座的邊沿上坐了下來,同時繼續望著他,看他把鏡子支在護牆邊沿上,把刷子伸進碗裡蘸一下,然後把臉頰和脖子都塗上皂沫。
壯鹿馬利根的歡快的聲音接著又說。
——我的姓名也是荒謬的。瑪拉基·馬利根,兩個揚抑抑格的音步。倒是有一點希臘韻味,是不是?跳跳蹦蹦,高高興興,正是壯鹿的意思。馬利根的本名是“瑪拉基”;“壯鹿”是他的綽號,原文為Buck,泛指公鹿、公山羊等雄性動物。咱們倆得到雅典去。怎麼樣,要是我能從姑媽那裡擠出個二十鎊來,你去嗎?
他把刷子放下,興高采烈地大聲笑著說:
——去不去呀?這個半生不熟的耶穌會修士!
他住了嘴,仔細地刮起臉來。
——你告訴我,馬利根,斯蒂汾安靜地說。
——告訴什麼,寶貝兒?
——海因斯還要在這個碉樓裡住多久?
壯鹿馬利根從右肩上露出已經刮干淨的那一邊臉頰。
——天主呵,他實在討厭,是吧?他坦率地說。笨重的英國佬。他認為你不是紳士。天主呵,這些該死的英國人,鈔票多得撐破口袋,喫的多得撐破肚皮。就因為他是牛津出身。你知道嗎,代達勒斯,你倒是真正的牛津風度。他弄不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嘿,我給你取的名字最妙:啃奇,像刀刃。
他小心翼翼地刮著下巴。
——他整夜都在說胡話,鬧一隻什麼黑豹,斯蒂汾說。他的槍套在哪兒?
——可悲的瘋子!馬利根說。你嚇壞了吧?
——我是嚇壞了,斯蒂汾加重語氣說,他的恐懼情緒又上來了。黑夜在這野外,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一起,還老說胡話,哼哼唧唧鬧什麼開槍打黑豹。你跳下水去救過人的命,我可不是英雄好漢。要是他還要在這兒住下去,我走。
壯鹿馬利根瞧著剃刀上的肥皂沫皺皺眉頭。他跳下來,急急忙忙地在褲子口袋裡掏什麼。
——討厭!他粗聲粗氣地喊叫。
他走到炮座旁邊,將手伸進斯蒂汾的上衣口袋裡說:
——把你的鼻涕布借咱們使使,擦剃刀。
斯蒂汾聽任他掏出一塊又髒又皺的手帕,提著一角抖弄了一會兒。壯鹿馬利根干淨利落地擦好剃刀之後,端詳著手帕說:
——詩人的鼻涕布!咱們的愛爾蘭詩歌有了一種新的藝術色彩:鼻涕青。幾乎可以嘗到它的味兒了,是不是?
他又登上護牆去眺望都柏林海灣,淡淡的橡木色頭發在輕輕飄動。
——天主呵!他安靜地說。阿爾傑阿爾傑農·斯溫伯恩把海洋叫作偉大而又溫柔的母親,可不真是!鼻涕青的大海。使人陰囊緊縮的大海。啊,代達勒斯,那些希臘人呀!我得教教你。他們的作品得讀原文纔行。海確是我們偉大而又溫柔的母親。過來看。
斯蒂汾站起身走到護牆邊。他倚在牆上俯視水面,看到一艘郵船正駛出國王鎮的港口。
——咱們的強大的母親!壯鹿馬利根說。
他那雙有所探索的灰色眼睛,突然從海面上轉到斯蒂汾的臉上。
——姑媽認為你母親是你害死的,他說。所以她不許我和你來往。
——她是有人害死的,斯蒂汾陰沉沉地說。
——見鬼,啃奇,壯鹿馬利根說。你母親臨終的時候要求你,你跪下不就得了?我和你一樣超脫,可是你想想,你母親用她的最後一口氣求你跪下為她祈禱,你居然拒絕了。你這人有一點兒邪……
他收住話頭,在另一邊的臉頰上又薄薄地塗上一層皂沫。他微微翹起嘴唇,露出寬大為懷的笑容。
——可是扮相多妙啊!他喃喃自語似的說。啃奇,扮相最妙的假面啞劇演員!
他不作聲了,專心一意地刮起臉來,剃刀勻稱地移動著。
斯蒂汾彎起一隻胳膊支在粗糙的花崗石上,手掌托著前額,目光滯留在自己那件發亮的黑上衣袖子上,盯著已經磨破的袖口。一陣痛苦,一種還不是愛情的痛苦,在折磨著他的心。她,默默無聲地,死後曾在他的夢中出現,她那消瘦的軀體上套著寬大的褐色壽衣,散發出一種蠟和檀木混雜的氣息;她俯身投來無言的譴責,呼吸中隱隱地傳來一股沾濕的灰燼氣味。他的目光越過自己的襤褸衣袖望著海,剛纔被旁邊那個營養充足的嗓音贊為偉大而溫柔的母親的大海。海灣的邊緣和海平線相接而形成一個大圓環,環內裝著一大盆暗綠色的液體。她的病床旁邊有一隻白磁小盆;她死前一陣陣地大聲哼著嘔吐,撕裂了已經腐爛的肝髒,嘔出濃濃的綠色膽汁,就是吐在這隻盆裡。
壯鹿馬利根又擦剃刀。
——呵,可憐的小狗子!他口氣和善地說,我得給你一件襯衫,幾條鼻涕布。那條貨褲子怎麼樣?
——挺合身的,斯蒂汾答道。
壯鹿馬利根細心地刮著嘴唇底下的凹處。
——絕大的諷刺,他滿意地說。應當說是二腿貨。天主知道原來是什麼生梅毒的色鬼穿過的。我有一條挺漂亮的褲子,細條兒,灰色的。你穿上準帥。我不是開玩笑,啃奇。你穿整齊了真他媽的夠好看的。
——謝謝,斯蒂汾說。灰的我不能穿。
——他不能穿,壯鹿馬利根對著鏡子裡自己的臉說。規矩終歸是規矩。他自己害死了母親,可是灰色的褲子卻不能穿。
他利索地關上剃刀,用手指上的觸須輕輕地撫摸著光滑的皮膚。
斯蒂汾把目光從海面上,移到那張豐腴而有一雙靈活的煙青色眼睛的臉膛上。
——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在船艦酒店的那位老兄,壯鹿馬利根說,他說你有神麻癥。他在癲狂園這是都柏林西北區裡奇蒙德瘋人院的俗稱。,和康諾利·諾曼在一起。神經失常麻痺癥!
他手拿鏡子在空中揮舞了半個圓圈,對著現在已經光芒四射普照海面的太陽,閃閃放光地發布了這條新聞。他翹起刮得干干淨淨的兩片嘴唇,露出兩排亮晶晶的白牙齒哈哈大笑起來,整個健壯結實的軀體都在顫動。
——看看你自己的尊容吧,他說,你這個嚇人的詩人!
斯蒂汾伸頭看了看舉在面前的鏡子,鏡面已破,歪歪斜斜有一道裂紋。頭發都乍著。這就是他和別人眼中的我。是誰為我選的這張臉?需要清除蟲子的小狗子。它也在問我。
——我從女傭人房裡偷來的,壯鹿馬利根說。她活該。姑媽總是給瑪拉基找相貌平常的傭人。免生誘惑。而且她的名字叫做烏爾蘇拉烏爾蘇拉為基督教早期聖女,以倡導貞潔著稱。。
他說著又笑起來,同時從斯蒂汾正在自我審視的目光前抽走了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