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門伯伯還沒到嗎?”彼得問我。
家裡的女管家海倫娜修女在煎著平底鍋裡的鱈魚時,必定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西門已經晚了十來分鐘了。
“別介意,”我說,“來幫我整理桌子吧。”
彼得沒理我。他爬到椅子上跪下來,自豪地對我高聲宣布:“我和西門伯伯先去看場電影,接著我帶他去羅馬動物園看大像,最後他還會教我馬賽回旋。”
海倫娜修女在平底鍋前輕飄飄地走了兩步,她想必是把馬賽回旋當作是一種舞步了。彼得不樂意了。他舉起一隻手,做出巫師念咒的姿勢說:“不是跳舞,是足球場上的控球動作,羅納爾多做這個最在行了。”
西門從土耳其到羅馬觀看我們共同的朋友烏戈·諾格拉舉辦的展覽。要不是給諾格拉幫忙,我肯定無法搞到大約一周以後的開幕晚會的門票。但彼得可不管什麼展覽,他和西門在這裡一起住了五年之久,一心隻想著讓西門教他踢足球。
“世界上比踢球重要的事情可多呢。”海倫娜修女說。
海倫娜修女刻意用女性的理性嗓音說。彼得十一個月大的時候,我妻子莫娜離開了我們。從那以後,這位年長的修女成了我們的生命支柱。海倫娜修女是盧西奧舅舅可以隨意支配的眾修女中的一個,盧西奧舅舅負責她的日用開支。很難想像,沒有她我們會怎麼樣,一般保姆要求的工資我肯定是開不起的。幸運的是,海倫娜修女絕不會把彼得一個人拋下。
彼得鑽進臥室,很快便拿著媽媽送的數碼鬧鐘出來了。他把莫娜送給他讓他守時的鬧鐘放在桌子上,指著鐘面上的數字讓我們看。
“小乖乖,”海倫娜對他說,“西門神父坐的火車也許晚點了。”
海倫娜修女的這一招很妙。她向彼得指出,是火車,而不是西門個人的原因讓他遲到了。彼得很難理解,西門這樣的大人怎麼會時常忘了帶車票錢或是忘了時間,隻顧著和陌生人一起侃大山。因為秉性難測,莫娜甚至不同意用他的名字為我們的孩子命名。盡管西門得到了年輕神父所能得到的最尊貴的工作——教廷的駐外使節——但事實上這也是一份十分勞心勞力的工作。和母親這邊的家人一樣,西門是羅馬天主教會的神父,這意味著他不能結婚,也永遠不會有孩子。和梵蒂岡眾多安守一地、大腹便便的神父不同,西門的個性很不安分。為孩子命名的時候,莫娜希望他像我這個不緊不慢、容易自我滿足的父親。最後,莫娜做了妥協,同意給新生兒命名彼得:在福音書中,耶穌給一個漁夫起名西門,後來又叫他彼得。
我拿出手機,給西門發了條短信——快到了嗎?——彼得則一直盯著海倫娜平底鍋裡的食物。
“鱈魚是種魚。”彼得嫌棄地說。他正巧在學著給東西分類的年齡,他不愛喫魚。
“西門喜歡喫魚,”我告訴彼得,“小時候我們經常喫魚。”
事實上,我和西門小時候經常喫的是銀鱈魚,而不是平底鍋裡這種魚肉難喫的黑鱈魚。神父的薪水隻能在市場上買這種黑鱈魚喫。莫娜總會在準備一大家人喫飯的時候提醒我,比大多數梵蒂岡神父都高出一個頭的西門能喫掉兩個正常人纔能喫掉的東西。
最近一段時間,我經常想起莫娜。西門的到來似乎總能勾起我對妻子離去的回憶。他們是我生命的兩極:看到一個總能使我想起另一個。我和莫娜自小在梵蒂岡的高牆內一起長大。在羅馬再次相遇以後,我們便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但我和莫娜有很多問題——東儀天主教的神父必須在被授予聖職前結婚,不然就永遠結不了婚——回想起來,莫娜那時還沒有完全為結婚準備好。在梵蒂岡做人老婆並不容易,做神父的妻子就更難了。莫娜生產前一直在上班,生出來的藍眼嬰兒卻喫得多,睡得少。盡管不斷往冰箱裡加食物,但因為嬰兒一天要喫很多頓,所以冰箱裡總是空 的。
後來我纔逐漸了解到真相。冰箱裡空空如也是由於莫娜不再去百貨店了。我之所以沒發現,則是那段時間她也不怎麼喫飯的緣故。她不再祈禱,不再為彼得唱歌。彼得一歲生日的三周前,莫娜突然消失了。我在壁櫥後的枕頭下發現了一瓶藥。梵蒂岡醫療服務中心的醫生告訴我,莫娜一直在嘗試著走出抑郁。醫生讓我們別放棄希望,因此我和彼得一直在等她回來。我們等了又等,一直等到了今天。
今天,彼得告訴我他還記得莫娜。當然,這些記憶隻是從公寓各處的照片中剪接出來的。彼得用自己從電視節目和雜志廣告中獲得的知識為莫娜的照片著色。他沒發現,東儀天主教的女人平時不施粉黛,不抹口紅。他對天主教的了解幾乎全是羅馬天主教會的那一套:在他眼裡,我隻是個離群索居,不善交際的神父。他的年齡太小,無法意識到自己身份的矛盾之處。但他常把莫娜放在自己的禱告裡,有人告訴我教宗約翰·保羅二世在幼年喪母之後也經常這樣禱告。這麼一想,我又感覺到了些許的安慰。
電話終於響了。在我匆忙趕過去接的時候,海倫娜修女的臉上展開了笑顏。
“你好。”我對著話筒說。
彼得熱切地看著我。
我原本以為能在電話裡聽到地鐵站或機場的聲音。但話筒裡卻沒有出現這樣的聲音。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輕,似乎是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是你嗎?”我問。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沒聽見我說話,幾乎沒做出反應。我想西門應該離家很近了,梵蒂岡的電話信號總是非常弱。
“阿萊克斯。”他在電話裡說。
“你怎麼了?”
他又說話了,但電話線裡的雜音很大。我突然想到他會不會是去探望臨近布展結束面臨巨大壓力的烏戈·諾格拉去了。但我不會把這個想法告訴彼得,不然彼得一定會覺得伯伯丟下他,去照管別的什麼人去了。
“你在博物館嗎?”我問他。
餐桌旁的彼得坐不住了。“他和諾格拉先生在一起嗎?”彼得輕聲問海倫娜修女。
電話線那頭的情況似乎有了變化。我聽到一陣如同風聲的嘶嘶作響聲。他現在正身處戶外。外面的風聲很大,至少他已經到了羅馬。
過了一會,電話線裡的雜音小了。
“阿萊克斯,我要你來接我。”
他的聲音顫抖著,我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怎麼回事?”我問他。
“我在岡多菲堡1的花園裡。”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去了岡多菲堡?”
風聲又出現了。聽筒裡夾雜著一種奇怪的聲音,西門似乎在低聲嗚咽。
“阿萊克斯,求你了,”他說,“你快來吧。我在——我在別墅的東門附近。你最好能在警察趕來之前到達這 裡。”
彼得獃獃地瞪著我。紙巾從他的膝蓋上掉落下來,像教宗的白色便帽一樣在空中飛舞。海倫娜修女也在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待在那兒別動。”我告訴西門。我轉過身,不讓彼得看到我的眼神。我從哥哥的聲音裡聽到了從沒聽見過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