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終我一生,不奪我志
轉眼到了貞觀二十二648年),正月尚未過去,中書令兼右庶子馬周病逝。
這個帝國重臣的離去對李世民打擊很大,而在此之前的數年間,還有魏徵、高士廉等重臣相繼逝去。皇帝身邊一下子感覺凋零了許多。
這年四月,得知宋國公蕭瑀和梁國公房玄齡病重的消息後,李世民的身體和情緒變得越來越壞,以致風疾復發,頭痛不已。
偏偏這個夏天又異常炎熱,太陽像一團火,無情地燎燒著大地。人們即使待在屋裡不動也會出一身大汗。偶爾天降暴雨,如簾如瀑,卻澆不去那彌漫於天地間的熱浪和暑氣。
李世民一向怕熱,這樣的天氣自然在京城裡待不住,於是駕幸長安北郊的玉華宮避暑。
然而這個關中地區zui da zui mei的皇家行宮能避酷暑,卻躲不過內心的煎熬。環顧左右,親朋故舊一個個相繼故去,沒死的也都垂垂老矣,一些新納的人纔又因介入皇儲之爭的旋渦太深,而失去了他的信任。殘酷的現實使得李世民心中生起一股無可奈何的淒涼與悲愴,以致焦躁上火,對未知的死亡的恐懼更令這個逐步邁入老年的皇帝心力交瘁。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還在長安的酷暑下辛苦譯經的玄奘。這是個在朝野上下都有著莫大影響力的高僧,不僅德高望重、博學多纔,更難得的是洞察世情。記得在長安時,每次同他交流之後,李世民都覺得自己的情緒緩和了許多。
如今的他迫切地想要見到這個僧人,想同他說說話、聊聊天,聽聽那些行雲流水般引經據典的表達,以及各種有趣的異域傳說。
同皇帝相反,此時的玄奘正處於心情上佳之際。炎熱的夏天對他的身體並無壞處,干燥、高溫和日曬讓他的寒癥緩解了許多。
而zui令他感到愉快的是,五月十五日,他剛剛率領譯場眾德完成了《瑜伽師地論》的翻譯,總計一百卷。這是他當年西行求法的初衷,自然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如今親眼看著這部梵文大論變成一排排優美的漢文,法師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這笑容感染了他的助手們,整個譯場都充滿了盈盈喜氣。
譯完《瑜伽師地論》的當天,玄奘又翻譯了印度勝論派學者慧月所撰的《勝宗十句義論》一卷。
所謂“句義”類似於範疇,十句義指的是:實體、性質、運動、普遍、特殊、內屬、可能、非可能、亦同亦異、非存在這十個概念。
《勝宗十句義論》把宇宙萬像,包括具體的和抽像的,精神的和物質的,均納入這十個句義之內。此外,在認識論上,它承認現量和比量,並強調隻有全面理解十句義,纔能獲得真知和解脫。
玄奘之所以翻譯這部外道論書,顯然是認為,其與佛法有一定的契合之處。
就在玄奘做好準備,即將啟譯下一部佛教經典時,皇帝的傳詔到了,請玄奘法師來玉華山避暑陪駕。
對於這道詔令,玄奘的心中並不抗拒,甚至有些欣然。
自從回到長安,在弘福寺內組建譯場,迄今已有三年了。三年來,他從未踏出過長安城半步。這一方面是由於譯經的忙碌,另一方面也來自朝廷的監管。如今剛剛結束《瑜伽師地論》的翻譯,能有機會出城透透氣,輕松一下,總是一件好事。
幾個弟子想與師父同行,玄奘勸慰了幾句,還是將他們留在了長安。道歸年紀還小,懷素是俗家弟子,都不方便帶出去。至於玄覺,這沙彌是麹文泰的幼子,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容貌上的相似怎麼也遮擋不住,玄奘可不敢讓他跟皇帝見面。
玉華山距長安三百餘裡,玄奘與皇宮派來的十幾名侍衛一同騎馬前行。
一路上天氣晴朗,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向地面,透入每一顆石子的縫隙間。整個大地都在冒煙,就連天空也仿佛被灼熱的太陽烤掉了色,呈現出一種索然無味的淡藍。
侍衛們早已熱得滿頭大汗,使勁拿袖子擦拭。轉頭瞧見玄奘一臉的風輕雲淡,似乎那滿天的暑氣未曾侵襲到他分毫,不禁好奇地問道:“這麼熱的天,法師竟然不出汗,莫非真有神通不成?”
玄奘微微一笑,手執佛珠輕吟道:“人人避暑走如狂,唯有禪師不出房。非是禪房無熱惱,為人心靜身即涼。”
聽到這個偈語,眾人隻覺得一陣微雨拂過心頭,頓覺清涼舒暢。
玄奘畢竟是經歷過印度酷暑的人,對這樣的天氣自然不甚介意。況且眼下這點兒路,比起那漫漫五萬裡的西行路來,也實在算不了什麼。反倒是這幾年被禁錮在長安弘福寺裡,有些憋悶和不習慣了。
一路上,他見縫插針,不時地講些經文和佛理故事給侍衛們聽,以緩解他們心頭的暑熱。雖然辛苦,卻有無數法味在心頭。
就這樣一路兼程,馬不停蹄地趕了三天路,終於看到了玉華山。
一進山來,立刻感到涼風習習。眼前綠樹蔥茏,風景秀麗,加上zui近下了幾場透雨,空氣也顯得格外清新。小溪從茂密的森林中穿流而過,山風中帶著松木的幽香,滿身的暑氣悄然消去。
玄奘心中十分歡喜。他一向認為,大自然的清淨與神奇,是通往佛境的zui jia助力。而眼前這座山似乎更合他的心意,恍惚間竟覺得這滿山的松林都與自己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宿緣。
走了這一路,原本想先安頓下來沐浴更衣,誰知前來迎接的皇家侍衛卻不同意,執意要他先去面見皇帝。玄奘無奈,也隻得隨他們了。
在幾名軍士的引領下,玄奘進入行宮區域,穿梭在層層疊疊的殿宇之中。身旁是大片的松木以及間雜其中的潺潺水流,這些水沿著山勢蜿蜒流淌,每到一處平坦之地,便彙聚成一個水池,池邊建有涼亭或殿宇,整個行宮籠罩在一片迷蒙的煙霧之中。
一路上曲折回繞,終於來到行宮zui da的一座宮殿前。
從外面看,此殿以松木為牆,茅草覆頂,顯得樸素而又風雅。然而進到殿內,卻恍如回到了長安太極宮,別有一番奢華景致。
李世民身著一襲輕薄的便衣,坐在精致的軟席上,品咂著琉璃盞中加了冰粒的葡萄漿。看似安逸,卻是眉峰緊鎖,神色深沉。
見到風塵僕僕的玄奘,皇帝臉上的陰雲方纔消散,現出幾分歡喜之色:“朕在京城酷暑難耐,故來此山宮靜養。隻有到了這泉石清涼的地方,朕纔覺得氣力稍有恢復。隻是許久未見法師,甚是思念,便想借此機會與法師一聚。累法師跑了這麼遠的路,實在是辛苦了。”
玄奘微笑道:“四海黎庶依陛下而生。聽聞陛下聖體欠安,玄奘心中也不安穩,隻盼陛下能早日恢復清健。玄奘隻是一介尋常比丘,蒙詔伴駕乃是幸事,沒有什麼辛苦的。”
他輕輕道來,語氣中自有一番懇切的情意,令皇帝感到十分舒服。
李世民親手斟了一盞葡萄漿,遞給玄奘:“法師在西域時,想必常喝這個。如今也來嘗嘗咱們大唐自釀的葡萄漿味道如何。”
玄奘合掌致謝,接過杯盞贊賞地看了一眼——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那晃動的液體猶如柔軟的紅玉,色澤艷麗,形像華貴,干淨透亮。
輕輕飲上一小口,又覺得味道與西域的葡萄漿並不完全相同,在那熟悉的酸甜與冰涼中,竟含有一股特殊的辛辣之氣!
“陛下,這是……”細細感受著那股辣意,玄奘不禁獃住了。
李世民卻像個孩子一般拊掌大笑起來:“怎麼樣,法師?咱們大唐的葡萄漿味道還不錯吧?這可是朕親手釀造的呢!”
這皇帝還真是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玄奘無奈搖頭,將琉璃盞輕輕放在案上。
“陛下釀的葡萄酒確實漂亮,隻是不該拿我這出家人尋開心。”
“誰說是葡萄酒了?這分明就是葡萄漿!”皇帝擺出一副不講道理的架勢,“法師快快飲了,朕親手給你斟的,你還拿架子不成!”
玄奘微笑道:“沙門素喜清淡,喫不得辣。”
“你這和尚,這般挑食,當初也不知是怎麼去的西天!”李世民有些悻悻的,卻也並不勉強。
閑談幾句後,便轉入了正題:“朕請法師來,一為敘談,二來嘛,還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師能允否?”
“請陛下垂詢。”
“幾個月前馬周去世,法師聽說了吧?”
玄奘默然點頭。
李世民眼中流露出幾分傷感:“中書省事務繁多,按例應由兩人共同出任中書令。可是自從岑文本去世後,中書令就隻剩下了馬周一人,也確實辛苦他了。幾個月前朕剛剛任命了褚遂良,馬卿卻又逝去了……”
皇帝說到這裡就忍不住落淚,玄奘勸說道:“生老病死,乃世間無常之事,陛下也不必太過傷懷了。”
李世民搖頭道:“短短數年時間,魏徵、高士廉、馬周相繼病逝。如今蕭瑀和房玄齡也都臥病在床,朕已接他們來玉華休養。可是據御醫說,他們也都不太好……現在朝中隻有長孫無忌、褚遂良這少數幾個人撐著,而太子又年少學淺,並無建樹。朕心中實在不安哪。”
玄奘沉默不語,他見過太子,自然知道皇帝的不安來自何處。
印像中那個年輕人蒼白清秀,若有病容。目光柔弱恭順,毫無他父親那種威風凜凜的帝王氣像。
這樣的太子,也難怪皇帝擔憂。
可是再怎麼說,這個太子也是他親口冊立的。身為帝王,李世民自然有自己的考慮。何況玄奘是個出世的僧侶,對於朝中之事,能不說話就盡量不說了。
然而這時,皇帝卻已將熱切的目光望向了他:“法師高纔,世所罕見。若不嫌朝務煩瑣,請到朝中任中書令如何?”
玄奘聞言不覺一怔。自回國以來,皇帝已數次提出要他還俗佐政的要求,都被他婉言謝絕。誰料今天竟然直截了當地請他出任中書令一職。要知道,這可相當於宰相之位呀!
他心下感動,起身謝絕道:“沙門玄奘,多謝陛下聖恩。隻是朝廷命官關乎天下安危和百姓禍福。玄奘一介比丘,釋門之人,素來隻知虔心向佛,從未入朝為官。陛下如今要我入仕高位,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隻怕玄奘力不從心,難以勝任。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嘆道:“法師還是曲言推托。朕讓法師入仕中書省,本意就是想讓法師輔政論道,統和天人,間以佛理教化天下。至於那些煩瑣的庶務,自有他人辦理,並不勞法師親自動手。莫非法師還要推托不成?”
說zui後一句話時,皇帝的臉色明顯變得嚴肅起來,雙目犀利如箭,原本的和顏悅色蕩然無存,又回到了那個傲視天下的天可汗的狀態之中。
然而玄奘還是鄭重回絕:“陛下乃上智之君,當知納士用人所長。玄奘所長隻在於研修佛理、翻譯經論,其餘諸事皆力有不逮。”
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陰雲密布,看向玄奘的目光也變得銳利如電。
然而眼前的僧人卻似毫無知覺一般,隻是靜靜凝望著自己的君王,低聲說道:“陛下,受戒緇門,闡揚遺法,乃是玄奘平生zui da的心願。還望陛下大慈大悲,終我一生,不奪我志。”
這番話顯然是要皇帝在他有生之年都不要再提此事了,雖是求懇的語氣,卻無絲毫畏縮之意,實可謂綿裡藏針。
李世民心中不悅,卻也難得地沒有生氣,反而對這個看似柔弱謙卑卻始終不肯退讓的僧人生出幾分激賞之情。
終於,他無奈地嘆息一聲道:“昔日堯舜禹湯之君,隆周強漢之主,莫不仰仗群賢相輔。朕自問比不上明王聖主,當然更需要眾賢者的輔助。本欲說服法師脫須菩提之染服,掛維摩詰之素衣。偏偏法師心高氣傲,不肯還俗佐朕。”
玄奘道:“非是沙門心高氣傲,實在是有些自知之明罷了。”
李世民點頭道:“法師風骨,朕甚是欣賞。倘若佛門之中皆是法師這樣的僧人,世間便無滅佛之事了。”
“陛下說笑了。常言道,一樣米養百樣人,豈能要求人人相同?若說有人因此而滅佛,更是無有是處。”
李世民笑道:“法師倒是敢說話啊,你這是在責怪朕嗎?”
“沙門不敢。”
李世民認真地看著玄奘,欣賞之餘卻又帶了幾分失落。
從貞觀十一637年)開始,他一直在大唐境內抑制佛教,甚至變相滅佛,似乎也收到了一些成效。可是自從玄奘回來後,他就感到有些棘手了。
這個僧人身上有一種十分獨特的人格魅力,佛骨禪心,亦柔亦剛。可以說,從見到他的第yi眼起,李世民就一直努力地想讓這個僧人脫離佛門——將他所撰的《大唐西域記》用於戰爭,勸他還俗出仕,逼他翻譯《道德經》等諸事,固然有時勢方面的因素,然而讓其脫佛入俗的念頭卻始終未曾改變。
可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無論他這個皇帝提出多麼過分的要求,眼前的僧人都始終以一種柔軟的姿態來應對。既不強力抗拒,也不輕觸底線,甚至偶爾還會以攻為守,比如請求皇帝為他的新譯經文賜個序什麼的。
李世民對此也是萬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會被這個和尚給繞進去。
這樣幾番交鋒之後,他已然明白了玄奘的底線。這是個在任何情況下都始終堅守自己的目標和信念的僧人,既不為人間艱難所屈,也不為世俗名利所動。哪怕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也無法說服他改變初衷。
這些年來,李世民見多了形形色色有志向的人,也見多了稍不如意就說自己懷纔不遇的人。如今,面對玄奘的堅守,大唐皇帝竟情不自禁地肅然起敬。
他慨然道:“法師既有志於敷揚妙道,朕也勉強不得。從今往後,自當助師弘道。”
“多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