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來了。
月光明亮,像平靜的水面,樹葉中閃動著銀色的清輝。
她佇立在營地前的空地上。裹在她清瘦身體上青色的袍子,使她看起來更像是一棵蒼老的樹。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是在傾聽森林的聲音。聲音裡有什麼呢,也許是巢裡的小鳥在睡夢中不安的呢喃,或者是秋蟲不甘寂寞的嗡鳴。當然,還有那些夜行動物以謹慎的步伐遵循著祖先千百年來踏出的道路小心翼翼地潛行的聲音,它們努力使自己的腳步更加輕盈,腳掌更加柔軟,無論是捕食者還是被捕食者。
它走得很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黑夜的森林裡,一切都呈現出一種隱秘的寧靜。它正接近這片林間空地,那裡充溢著對於它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它揚起頭,迎著清涼的夜風,翕動著濕潤的鼻翼。這是人類世界的氣息,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其中的鐵、皮子和火的氣味。
終於,它在紛繁的氣息中找到了她的味道。那是她的氣味,那混合著火與鹿乳氣息的袍裾。它不記得以前的事,當它還是一隻骨骼柔軟的小獸時,它就迷迷蒙蒙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後,像一隻受凍的小鳥一樣哀鳴,直到那溫暖的手將它捧起,指尖蘸著濃醇的鹿乳送到它的嘴邊。它貪婪地舔舐吮吸,直到咬疼了她的手,她輕聲嗔怪地拍打著它。
它熟悉她那沾著奶渣的袍襟裡溫暖的氣味,那些初的日子裡,它就在那溫暖的懷抱裡安然睡去,在夢裡經歷它的每一次追逐與冒險,頗為節制地抽泣,輕輕地抽搐,而她的撫慰總是可以讓它再次回到那黑色的夢裡。
直到有一天,它意識到遠方森林的呼喚,它無法克制那令它全身戰栗的冥冥中的召喚,那幽暗的森林纔是它心靈的居所。
它離開了。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它會懷想到那溫暖的懷抱,它像一個踏上歸鄉之路的急匆匆的孩子。
森林,是它的世界。所以,它總是可以在密林深處找到她的營地,避開虛張聲勢的狗,還有那些對於它來說陌生的人類。
它走出森林,來看她。
整整一夜,“牛仔褲”還是沒有回來。
阿雅從夢中醒來,聽到從森林裡傳出單調而空遠的敲擊聲。那聲響沉緩地穿越霧氣裊裊的清晨,像一隻毛刷子輕輕地抓搔著阿雅的耳朵。
那是芭拉傑依在敲打裝滿鹽粒的樺皮桶,在森林裡緩緩獨行。森林深處的馴鹿隻要聽到從營地裡傳來的敲擊聲,就會從密林裡慢慢地走出來,回到營地,從主人的手中舔食鹽粒。當營地遷徙或是需要馴鹿來馱運物品時,鄂溫克人隻要敲響樺皮桶,就可以將散養在密林深處的馴鹿召回營地。無論多遠,它們都會準確無誤地找到道路,從來不會迷路。它們分開營地四周茂密的灌木叢走出來的樣子,像極了那些與大人捉迷藏的孩子終於玩累了從藏身的地方爬出來。它們從綠葉間露出毛茸茸的頭顱,隨後像餓壞了的孩子衝向芭拉傑依。馴鹿都是她的孩子,她也給每一隻馴鹿都取了漂亮的名字。破耳朵,在高速奔過灌木叢時被荊棘扯裂了左耳,它聽到的風聲應該都是不完整的。星,是一隻額間長著白色星狀斑紋的母馴鹿。還有哪吒和三毛……牛仔褲是一隻兩歲雄鹿。春天裡,山下的鹽還沒有運上山,一天中午,它慢條斯理地喫掉了一條曬在外面的牛仔褲,隻是因為裡面含著那麼少得可憐的一點兒鹽分。喫過牛仔褲之後,它消失在森林之中,足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好像徹底地銷聲匿跡了。一個星期之後,它再出現的時候,顯然比離開時消瘦了許多,不過看起來精神不錯。不知道它在森林裡找到什麼吞喫下去,排掉了淤積在胃裡的累贅物。不過,從此之後它就擁有了這樣一個名字:牛仔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