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銀河:《綠毛水怪》和我們的愛情
21年前,小波去世後,一幫年輕時代的好友約我出去散心,其中一位告訴我,小波的《綠毛水怪》在他那裡。我真是喜出望外:它竟然還在!我原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它。
《綠水毛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一位我們共同的朋友那裡。這是一部小說的手稿。小說寫在一個有漂亮封面的橫格本上,字跡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小說寫的是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戀情。雖然它還相當幼稚,但是其中有什麼東西卻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弦。
小說中有一段陳輝(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談詩的情節:
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口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織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從這幾句詩中,小波的詩人天分已經顯露出來。雖然他後來很少寫詩,更多的是寫小說和雜文,但他是有詩人的氣質和纔能的。然而,當時使我愛上他的也許不是他寫詩的纔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詩意。
小說中另一個讓我感到詫異和驚恐的細節是小說主人公熱愛的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書《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小波在小說中寫道:“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綠毛水怪》之前,剛好看過這本書,印像極為深刻,而且一直覺得這是我內心的秘密。沒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說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覺,當時就有一種內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小波在小說中寫道(男主人公第一人稱):
我當然是堅決地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小女孩。可是結果是我們認為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本小說我如今已記憶模糊,隻記得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接吻,把嘴唇都吻腫了。這是一個關於兩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熱烈純潔的戀情的故事。我看到小波對這本書的反應之後,心中暗想:這是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人,我和這個人之間早晚會發生點什麼事情。我的這個直覺沒有錯,後來我們倆認識之後,心靈果然十分投契。這就是我把《綠水毛怪》視為我們的媒人的原因。
在小波過世之後,我又重讀這篇小說,當看到妖妖因為在長時間等不到陳輝之後蹈海而死的情節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陳輝站在海邊,大海)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著它多大呀,無窮無盡的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
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裡一定是幸福的。
我現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樣,他也許在海裡,也許在天上,無論他在哪裡,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雖然短暫,也不乏艱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經歷了愛情、創造、親密無間和不計利益得失的夫妻關繫,他死後人們對他天纔的發現、承認、贊美和驚嘆。我對他的感情是無價的,他對我的感情也是無價的。世上沒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們的情感。從《綠毛水怪》開始,他擁有我,我擁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時間,他的愛都隻給了我一個人。我這一生僅僅因為得到了他的愛就足夠了,無論我又遇到什麼樣的痛苦磨難,小波從年輕時代起就給了我這份至死不渝的愛就是我最好的報酬。我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
2、《綠毛水怪》(節選)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去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喫零食,遊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裡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我可以自豪地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九十四個星期,不管刮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
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纔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照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3、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節選)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忽然有十萬支金喇叭齊鳴。陽光穿過透明的空氣,在暗藍色的天空飛過。在黑暗尚未退去的海面上燃燒著十萬支蠟燭。我聽見天地之間鐘聲響了,然後十萬支金喇叭又一次齊鳴。我忽然淚下如雨,但是我心底在歡歌。有一柄有彈性的長劍從我胸中穿過,帶來了劇痛似的巨大快感。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我站在那一個門坎上,從此我將和永恆連結在一起……因為確確實實地知道我已經勝利,所以那些燃燒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現,在我耳中轟鳴。這是一首勝利之歌,音韻鏗鏘,有如一支樂曲。我摸著水濕過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劃玻璃的那片硬質合金。於是我用有力的筆跡把我的詩刻在石壁上,這是我的勝利紀念碑。在這孤零零的石島上到處是風化石,隻有這一片堅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詩把它刻滿,又把字跡加深,為了使它在這人跡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