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談一 世間美,屬她一人
人生是難描,猶如桃花難畫一般。人世浮光掠影,是千頭萬緒,無論寫人還是山河歲月,都難寫得靜好、有條不紊。
寫楊絳先生,更是需要勇氣,不但難描,而且更難的是如何將先生的大美展現得恰到好處。多了顯繁,少了顯失,或許隨心隨筆好,不拘所謂章法、理法,隻隨心性感知,纔能將先生完美呈現。
穿過時光的荒野,她於浮光掠影裡,嫻靜安好。
她經歷的百年往事,都成了和煦的春風,帶著暖意融入人們的心田。世人紛紛感嘆,世間曾有她這樣一個人,真好。
敬畏也好,虔誠也罷,我們都可以追隨她走過的光影,來感知生命的靜美。
家世
壹
民國的纔女,家世多“顯赫”。比如張愛玲,比如陸小曼,比如廬隱、冰心,等等,她們或出身名門,或出身書香世家,且皆為名媛、千金。楊絳先生也是如此。
她的故鄉,在江蘇無錫,當年的楊氏家族世居於此,雖不是權貴,卻因世代皆為知識分子而“顯赫”於那片富庶文明之地。不過,楊絳本人則謙遜地說,這樣的家世算是“寒素人家”。
自她的曾祖父、祖父時期起,他們無外乎書生、窮官而已,既不是權貴,也沒有赫赫聲名。然而,他們個個秉性耿直,又酷愛讀書。如果讓我說,這樣的書香世家,能使一個女孩成長為內心明朗、安然若素的女子。更何況,無錫這座城素來人文荟萃、英纔輩?出。
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是當時十分著名的律師,以剛正不阿揚名於?世。
晚年時,楊絳曾專門撰寫過《回憶我的父親》,從文字中可以看到楊蔭杭令人欽佩的一面——堅持、不畏強權。
溯源而看,的確如此。
1895年,楊蔭杭考入北洋大學堂(當年的“天津中西學堂”,也是北洋大學、天津大學的前身)。隻是學習十分努力的他,卻未能順利畢業,還被學校除了名。
如此結果,源於一場學生風潮。
這場學生風潮起因於伙食。那時,洋人出來鎮壓,將帶頭的一個廣東學生開除以示威力,並威脅大家,誰跟著鬧風潮就開除誰。一大伙人便真的被嚇住了,沒人敢作聲。當時,楊蔭杭並沒有參與。然而看著一伙人都縮著腦袋的樣子,他頓時火了,於是說道,還有他。就這樣,他跟那個廣東學生一起被開除了。
結局雖然糟糕,卻足見楊蔭杭剛正耿介之性情。
為了繼續學業,他考入上海南洋公學。這所公費學校由著名的政治家、企業家和慈善家盛宣懷一手創辦,正是這所學校給了楊蔭杭嶄新的見識。在這所學校學習了兩年之後,適逢南洋公學挑出六名學生赴日留學,他成為其中幸運的一員。
一開始語言不通,導致交流出現很大問題,但這並沒有難倒楊蔭杭。他先到日本文部省特設的日華學校補習語言,很快就考入早稻田大學(當年的“東京專門學校”)學習。
在這裡,他開拓了視野。1900年春,他和留日學生一起組建了勵志會。同年下半年,他和楊廷棟、雷奮等人一起創辦了《譯書彙編》雜志,專門翻譯刊登歐美政法領域的名著,比如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的《萬法精義》、盧梭的《民約論》、英國學者穆勒的《自由原論》(今譯《論自由》)等書。
作為當年留日學生自辦的第一份雜志,《譯書彙編》所刊登的作品的譯筆皆清麗、流暢、優美,對推動當時青年思想的進步影響極大,因而在海內外學生中風行一時。
1901年夏,楊蔭杭於暑假回國探親期間,在無錫老家創建了勵志學會。
1902年,楊蔭杭從日本早稻田大學本科畢業。回國後,他被派往北京譯書館從事編譯工作。後因譯書館經費出現短缺問題而停辦,他不得已回到家鄉無錫。
這次回來,他得以和留日同學蔡文森、顧樹屏組織“理化研究會”,並且專門聘請了一位日本教師講授自然科學。
曾經的遊歷和開闊的眼界,使得他產生了新的認識和想法,他對當時的中國更生出了革命的夢想。雖然工作繁忙,但他還兼職了《時事新報》《蘇報》的編輯和撰稿人,並在中國公學、澄衷學校、務本女校等校授?課。
他是想借文字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隻可惜,當年的社會大背景將他這個夢想擊得粉碎。
楊蔭杭積極從事反清革命活動,終於觸犯了當時頑固的保守派,招致他們的仇恨和追捕。後來,關於這段往事,楊絳在回憶裡有所提?及:
聽說他暑假回無錫,在俟實中學公開鼓吹革命,又拒絕對祠堂裡的祖先叩頭,同族某某等曾要驅逐他出族。我記得父親笑著講無錫鄉紳——駐意大利欽差許玨曾憤然說:“此人(指我父親)該槍斃。”反正他的“革命邪說”招致清廷通緝,於是他籌借了一筆款子(一半由我外祖父借助),1906年初再度出國留?學。
再度出國留學的楊蔭杭,先是進入曾待過的日本早稻田大學研究科,因該校本科不授學位,所以後來他又通過論文獲得法學學士學位。畢業後,他便去了美國。
在美國,楊蔭杭就讀的是賓夕法尼亞大學。
關於這些,無論是學位還是論文,楊蔭杭都未曾向楊絳提及過。隻是在一次偶然中,楊絳在家中發現了一張父親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於1909—1910年的注冊證。後來,還是錢鍾書告訴她有這回事,這件事情纔得以驗證:“爸爸的碩士論文收入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叢書第一輯,書名是《日本商法》(Commercial Code of Japan)。”
曾經,楊絳為此還專門寫信給美國的友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李又安教授,托她幫忙找下《日本商法》這本書。果不其然,李又安教授在法學圖書館很快就找見了那本書,還專門復印了封面及幾頁內文寄給楊絳。
再次出國四年多的父親,在西方的文化思想熏陶下,漸漸地削弱了之前對革命的“激烈”而冷靜下來。他已不再為了革命付諸言語和參與,偶爾會跟母親挖苦一下當年自稱“廉潔政府”的政府。他也跟楊絳提及過“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得失。隻是,他已徹底失望,也放棄了個人的革命,他說一切皆是“改朝換代,換湯不換?藥”。
這樣的父親,給予了楊絳一顆清朗之心,使得她明白,塵世得失在所難免,個人畢竟渺小,付諸力量即可。
貳
那個年代,婚約都有媒妁之言。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和母親唐須嫈便是經由媒妁之言而結為夫妻。他們訂婚極早,兩人當時都不過十二歲。
關於唐須嫈的資料很少。能獲知的是,唐須嫈也是無錫人,生於1878年,與楊蔭杭同齡,於1898年嫁給楊蔭杭。唐須嫈是一個賢良淑德的女子,身上凝聚著的都是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
她曾就讀於上海著名的女子中學務本女中,於當時是少有的知識女性,長得美,做事也穩妥,性情還好。
大凡優秀的女性,為難得的品質就是內斂,唐須嫈將這一特點體現得淋漓盡致。她與楊蔭杭結婚後,就此洗手做羹湯,從不願拋頭露面,甘願做賢良的妻子、睿智的母親,安靜地相夫教子、料理家務。
在楊絳的記憶裡,母親很喜歡看書。母親看《綴白裘》,看到高興處還會開心地笑。
在文學上,唐須嫈很有造詣。某天,她看了蘇梅的《棘心》,忍不住跟楊絳討論:“這個人也學著蘇雪林《綠天》的調兒?”當時,《綠天》作者用的是筆名,其實蘇梅就是蘇雪林,唐須嫈卻可以在文中讀出一股獨特的韻調。還有,她在讀了冰心的作品後如此評價道:“她是名牌女作家,但不如誰誰誰……”
如此品位獨特、見解不凡的母親,很是令楊絳欽佩。
在楊絳的記憶裡,母親很有情趣,也多纔多藝。這樣的母親,也使日後的楊絳溫潤如雨絲。
那時,母親有個每晚記賬的習慣,可是總也記不清有些錢是如何花掉的。這時候,父親就會奪過筆來自己寫“糊塗賬”而不許她多費心思。賬目雖然母親從來都搞不明白,但是每月寄回無錫大家庭的家用她一輩子都沒錯過。這對於母親而言是不容易的。
這樣賢惠的母親和有修養的父親,成了楊絳記憶中最溫暖的部?分。
父親和母親的感情也很好。他們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妻典範。楊絳在《回憶我的父親》一文中,曾如此描述過父母之間令人艷羨的融洽關繫:
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們子女從小到大,沒聽到他們吵過一次架。舊式夫婦不吵架的也常有,不過女方會有委屈悶在心裡,夫婦間的共同語言也不多。我父母卻無話不談。他們倆同年,一八九八年結婚。當時我父親還是學生。從他們的談話裡可以聽到父親學生時代的舊事。他們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諢名,還經常引用典故——典故大多是當時的趣事。不過我們孩子聽了不準發問。“大人說話呢,老小(無錫土話,指小孩子),別插嘴。”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經驗。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的《人性與世態》。他們的話時斷時續,我當時聽了也不甚經心。我的領會,是由多年不經心的一知半解積累而得。我父親辭官後做了律師。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詳細向我母親敘述:為什麼事,牽涉什麼人,等等。他們倆一起分析,一起議論。那些案件,都可補充《人性與世態》作為生動的例證。
如此和睦、自由、民主、開明的家庭氛圍,在那個年代真的難能可?貴。
他們從不限制孩子本身的個性,所以他們的兒女都養成了很好的性情,個個出類撥萃。他們的相處方式也成了兒女將來婚姻的榜樣。
楊絳自己也說,我們姐妹雖個個都對自己的丈夫很好,但未曾有一個似母親對父親那樣細致耐心。
有父如此,有母如此,是楊絳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