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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許國,新年快樂
1
褚子陵被秘密押到了主營帳中,時驚鴻看到褚子陵時愣了一下。
褚子陵的臉上青紫交錯,一隻眼睛的眼廓青紅,高高地腫起來,一道鞭痕從眼角下延伸到嘴角,清晰可見。
衡二人都在營帳中。
昭那時本想騎馬與時停雲一道前衡卻拉住了他:“六皇兄,隨我去主營見時將軍。”
昭急道:“停雲若是想岔了,跑去放了褚子陵……”
衡答:“停雲心中有數。”
如今見了褚子陵的慘昭方纔安心。
還好,停雲沒有做傻事。
衡反倒擰起了眉。他從旁邊看著時停雲過分平靜的表情以及他因為緊握鞭子而被磨出細細血痕的掌心,反倒忍不住擔心起來。
在時驚鴻的營帳中,南疆派來的特使也在。他姓康名陽,南疆人士,文士打扮,年紀輕輕便戴了一副水晶鏡。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被打成了這副樣子的褚子陵,鎮定地轉頭,一口中原話說得異常流利:“兩位皇子、時將軍,鐵木爾將軍的書信幾位都已經看過,和談事宜仍需細細商定。接下來的幾日,在下都會留在貴軍之中商議此事。至於……”他指向褚子陵,“這個褚子陵,我受人之托,要我務必將他帶回南疆去。”
時驚鴻:“受何人之托?”
康陽道:“故友艾沙。”
聞言,褚子陵受傷的眼睛微微轉了一轉:艾沙?艾沙瘋了嗎?我如今留在北府軍,明明尚有作為,艾沙為何擅自公開我的身份,還叫人來帶我回南疆?
褚子陵素日行事穩重,但私下裡也無數次幻想過自己在眾人面前揭開真實身份,眾人或震愕,或痛心,或憤怒,而他盡可安然接受,畢竟到那時,他已經功成名衡乃至時驚鴻,在自己面前也不過是階下之囚,甕中之鱉。
絕不是像現在這樣,他鼻青臉腫地跪在堂前,被人圍觀,生死難卜。
時驚鴻不動聲色:“褚子陵,你有什麼想說的?”
褚子陵心中有再多疑惑,此時也隻能盡數收起來。他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道:“末將冤枉!”
康陽舉杯喝茶,表情淡定。
昭道:“你說此人通敵叛國,可他在十二歲時便入了將軍府,若不是身世清白干淨,怎麼會被收入府中?”
康陽擱下茶盞,“探子要從小養起,這樣簡單的道理,六皇子應該懂得。”
昭無話可說之餘,又覺得這位特使有點兒古怪。按理說,在敵營中安插的探子,要麼一直留著,要麼被發現後直接視為棄子,為何主動暴露他的身份後,還要帶回去?這個南疆人究竟有什麼打算?
昭,褚子陵亦是一頭霧水。褚子陵不管艾沙是在發什麼瘋,他數年為僕,就是為了一朝得意,怎麼肯讓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
他叩頭一記,說道:“將軍,公子,子陵不知該如何自辯。我自幼入府,受時家恩惠,免了漂泊之苦,蒙了教養之恩,又怎會做那不忠不義之事?”
“自幼入府”四字又讓褚子陵想到了昔日流離失所時的遭遇,想到了那塊在時停雲腳下粉身碎骨的玉石。
他的心和胃都在抽著痛。
即使如此,他面上也勉力強撐著,不見急躁,流露出來的更多的反而是無奈和心痛:“南疆人不過是想借此挑撥離間,可有真憑實據?公子,子陵自小與你一同長大,情誼深厚,您一時被小人蒙蔽,子陵願受公子的怒火。但子陵清清白白,丹心碧血,日月可鋻!”
康陽神態如常,不驚不怒,反而稱贊起他正在喝的茶,說道:“真是好茶。若是和談順利,不知康某可否帶些茶葉回去,給故友一嘗?”
時驚鴻亦是淡然,笑著說:“若是康特使喜歡,帶走些也無妨。”
褚子陵被二人的對話這麼一打斷,一番痛陳清白的發言倒顯得無力起來。
他腦子裡極快地轉著各種念頭。
隻要沒有信件做證,那便還有回旋的餘地。
隻要……
“清清白白,丹心碧血?”
在他還存有幻想之時,時停雲拿起桌面上放著的一沓書信,遞到他的面前。時停雲的手有些抖,書信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你是指這些?”
說罷,他將信件往褚子陵臉上狠狠拍去。
褚子陵見到那一沓信,白紙黑字,不覺眼前一黑,一股心火燒得他頭昏眼花。
南疆人這是要做什麼?真的要卸磨殺驢嗎?
“七年前的雙城之戰。”康陽把玩著茶盅,娓娓道來,“恰好發生在時公子赴邊之時。時公子當時年紀尚幼,留在主城中,未曾外出參戰,侍奉在他身邊的便是這個褚子陵。我記得公子身旁還有一小廝,名喚李邺書,彼時留在將軍府內,未曾隨行。敢問時將軍,這封既有即時軍情,又與時公子筆跡相仿的信,若不是時公子所為,又有可能是誰寄出來的呢?倘若將此事交與世人評判,不知會流出多少密辛怪聞呢?”
旁衡臉上的神情一變。
這話說得著實毒辣!這個姓康的面上帶笑,分明是個狠角色,竟然要把時停雲牽扯進來!
作為時驚鴻時將軍的愛子,時停雲的大名盡人皆知,目前,褚子陵背叛一事隻有他們和幾個親衛知曉,但若是南疆人將這件事傳了開來……哪怕是為了時停雲的清譽,時驚鴻也得立刻找個合情合理的罪人出來了事,否則事情一旦傳開,且不說時停雲將軍之子的身份會為他招來多少非議,即使是一個“管教不嚴”的惡名,都夠時驚鴻喝上一壺的。
說白了,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若是交出褚子陵,那這件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是有意庇護,那一旦流言傳出去,有幾封與南疆暗通款曲的信件上的筆跡與時將軍之子時停雲的筆跡酷似,那麼受害的是誰,就未可知了。
時驚鴻自然聽得懂話中之意,但他隻是報以溫和的一笑:“康特使倒是對小兒頗為關注,連小兒的身邊人亦是熟稔啊。”
“抱歉,冒犯了。我先前並不知曉將軍府的家事。”康陽看向褚子陵,“全賴此人,在信中交代得分明。”
褚子陵的目光急轉,把面前的幾封信件都看了個分明,心中更往下沉。這不是全部的信件,是經過挑選的,但偏偏封封要命。包括數月前,他通報的溫非儒受傷、定遠告急的軍情以及扶綏之事。
要不推說這些信是偽造的,又能有誰得知這麼多秘密?更何況,康陽方纔說了那樣一番話,簡直是逼著時驚鴻立即定他的罪不可。
可褚子陵想不通,南疆人沒道理這樣對自己啊,尤其是艾沙,他還要指望著自己向上爬呢。再說,他若是要害自己,直接送個口信,便能斷了自己的生路,又為何要多此一舉,提出把自己帶回南疆呢?
隨著褚子陵目光轉動的,還有他滿腹的心思。
這些信隻有艾沙有,艾沙派此人前來帶回自己,還把自己的底牌盡數揭露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南疆皇室有變?或是南疆王問起自己,艾沙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因此南疆王想見一見自己,特使來此,明求實迫,也都是奉了上命?
褚子陵越想越覺得情況大概是這樣的。隻有這樣,一切纔說得通,講得明。
想到這裡,他索性不開口為自己申辯了。
一衡都聽出了康陽話中的險惡用心,不禁有些焦急。
昭看向時驚衡則看向了神情不定的時停雲。
時驚鴻仿佛渾然不覺似的,道:“康特使,那我為何要把此人交還南疆?我隻要在此時將他扔出營帳去,陳明他的叛徒身份,不消分辯,他立時會被處置。”
康陽笑道:“時將軍是聰明人,應該不會願意將時少將軍治下不嚴的事情鬧到盡人皆知的地步吧。”
時驚鴻的笑容不變:“有勞康特使費心。”他拿起鐵木爾的和談書,頭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副將,將褚子陵一劍刺死,對外宣稱是康特使有意行兇,褚子陵為保護我而死,再將康特使拖出去了。”
左右副將一撥劍,康特使的冷汗立刻冒了出來:“時……”
時驚鴻抬起眼,目光裡盡是溫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這樣應對,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揚出去呢?”
康陽汗顏,見左右副將收起刀劍,纔勉強放下心來:“時將軍,玩笑了。”
時驚鴻說:“康特使,玩笑少開。我們是和談,自要以坦誠為先。你們要帶褚子陵走,總得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
“他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受了驚嚇的緣故,康陽竟然意外地坦誠,“大概是在北府軍裡有了前途,想為自己的前程圖謀了吧。我們著實不願坐視中原多一員虎將。他既背叛中原,亦背叛南疆,我們將他帶回去,自然會讓他知道叛徒應該受到何等待遇。時將軍大可放心,此人回到南疆,不會得到善待的。尤其是托我來訪的艾沙,與他有殺親深仇,絕不會輕縱了他去。”
康陽這種不贊反貶的態度,反倒更讓褚子陵安心了。
時驚鴻沉吟一會兒:“褚子陵,你要如何選擇呢?是留下來,還是回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時驚鴻竟然會征求自己的意見,他的冷汗涔涔地往下流:“我……”隻這一猶豫,他心中便輾轉了無數個念頭,千頭萬緒。
自己的身份被康陽當眾挑明,還有書信做證,雖然仍有辯白的餘地,但留在此處,已是無用。就算時停雲再信任他,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便再無回旋餘地。
反倒是回了南疆,他還有再搏上一搏的機會。在中原這些時日,他已經對中原的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沒能將時家父子做成投名狀,拿這些情報回去,終究也是不虧的。
但他的猶豫被在場諸人盡收眼底。
時驚鴻擺一擺手:“好了,我知道了。康特使,請。”
康陽知道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暫且關押在一處閑置的帳篷裡。
康陽沉下一顆心來,繼續喝茶。
昭卻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時驚鴻,輕聲道:“時將軍,放他回去做什麼?就地殺了,是保住停雲聲名好的辦法。”
“謝六皇子對小兒的關心。”時驚鴻回答道,“但親衛營中誰不知道褚子陵與小兒的關繫,貿然殺之,流言隻會更甚。 ”
昭卻不贊同:“那秘密處決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幾人知道此事。萬一他們將褚子陵帶回去後,再拿那些字跡與停雲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況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軍情……”
“六皇子,少安毋躁。”時驚鴻仍然溫和有禮,“您盡可放心,褚子陵被調去驍騎營多月,布防早已有調整。況且,他們不會聽信褚子陵的話的。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無疑。”
昭詫異地挑眉。
康陽似乎也察覺昭的疑慮,露出了誠意。他指一指地上散亂著的信函,說:“將軍,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盡可把信件統統焚毀,出了這頂帳篷,康某不會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當是褚子陵偷竊軍中財物,被解職趕出了軍隊吧。”
“康特使著實貼心,時某在此謝過了。”
時驚鴻示意過後,一直垂首站在旁邊的時停雲開始動手收拾散落一地的密信。與此同時,時驚鴻再次開口:“康特使,時某這裡也有一件事,希望您能知曉。”
康陽彬彬有禮地問:“何事?”
時驚鴻道:“定遠溫非儒從來沒有受過傷。”
康陽不知他為何提起此事,客套著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還未出口,康陽便明白了這句話的背後之意,登時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衡一時也沒有明白時驚鴻為何會提起此事。
時驚鴻看著康陽變得煞白的臉,說道:“小兒早就察覺府中有內奸,便玩了一個小小的計策,告知親近之人兩條截然不同的訊息,一條是定遠溫非儒受傷,一條是邕州城白副將受傷。而不久之後,定遠即遭到襲擊。”
昭也漸漸明白過來,目含驚詫,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時停雲。時停雲依舊面無表情,他把信件一頁頁拾起,揚手扔入一旁的火爐。
在火舌將紙邊焚燒得翹卷起來時,時驚鴻笑道:“我們既然早已辨明內奸,便辛苦康特使替我們將內奸送回南疆,好生處理了吧。”
另一座營帳中的褚子陵對主帳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曲起膝蓋,踫了踫懷中之物,那些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時停雲弄碎後,他借口那是母親遺物,將碎掉的玉包裹後,重新揣在了懷裡。
碎掉的玉也可以修復,拼一拼,也不難看出原貌。
還能用,還能用……
褚子陵也隻能這般安慰自己,將頭靠在一側的硬木上,忍受著周身火燒一樣的疼痛。
接下來的幾日,康陽留在北府軍中,商議和談事宜,聽外面閑聊的親衛說,康陽這幾日下來,很佩服時將軍與少將軍,比初來時態度上多了幾分謙卑。
褚子陵的日子過得卻不是很好。身上的鞭傷疼痛不說,每日缺水少食,偶爾由親衛送來的一頓飯還是餿的,哪怕不去聞它,囫圇地咽下,含在嘴裡那又粉又膩的味道也叫人作嘔。
第二日,李邺書來了,二話不說,揪住他便是一陣痛打,下手竟比當日的時停雲還狠上幾分,眼見李邺書急紅了眼睛,聲音裡都帶了發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馬大的親衛索性將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時少將軍了。
這下褚子陵傷上加傷,喝水都感到惡心。接下來的日子,他過得更不堪,簡直是度日如年。日挨夜挨,總算是熬到康陽離營的日子了。
他們要秘密帶褚子陵離開,因此是在凌晨時分動身,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頭上被蒙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時候,他眼角餘光瞥到了來送行的時停雲。
到了別離時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別樣的惆悵來,暗道,公子,或許再見時,我們便是敵人了。
而另一邊,康陽向時驚鴻拱手告辭,並告知了他後一件事:“時將軍,褚子陵養有一隻灰頸鴿子。聽我一言,留之無用,殺了吧。”
和談隊伍沿蒼江一路行去,耳聞浪濤聲聲,離北府軍主營遠了,馬背上的褚子陵動了動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然已經走遠了,便松開我吧。”
負責押運他的和談隊伍的人面面相覷,嗤笑起來。
褚子陵被綁得著實不舒服,皺了皺眉,問:“康陽何在?”
康陽馭馬而來,單手扯去了蒙在他頭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光線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睛,他頗感不適應地一瞇眼,待能睜開眼睛時,他挪動了一下綁得發麻的手臂,心想,或許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隻有康陽一人知曉,因此,他離康陽近了些,低聲問道:“艾沙現狀如何?”
康陽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傷了一隻,九死一生,纔撿回一條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個文臣,怎麼傷了眼睛?”
“文臣?”康陽覷著他的笑眼以及發問時微微上揚的語調,叫褚子陵隱隱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他問:“不是艾沙叫你接我回南疆的嗎?”
“回?”康陽思索一陣,笑了,“是的,‘回’南疆,從今以後,南疆的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僕人,做了一段時間僕人然後參軍,也是享過福了,現如今要做回老本行,不知感想如何?”
“什麼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預感愈來愈強,“艾沙跟你說過什麼?”
康陽道:“艾沙副將托我轉告你,你既然愛做僕人,他便賞你,做一生一世的僕人。”
艾沙……副將?
褚子陵張口結舌,終於意識到情況與他想像中的截然不同。他不敢再隱瞞,胸膛裡的血液嘶嘶沸騰逆流,衝得他腦袋嗡嗡作響:“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陽聞言,微微一挑眉,伸手入懷,當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將那包東西取出來,在手心裡捏了一下。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後,康陽一揮手,那包碎玉應聲落入蒼江,浮沉幾下,便再無蹤跡。
面對著褚子陵剎那間灰白下去的臉,康陽水晶眼鏡下的雙眼泛著似笑非笑的冷光:“現在不是了。”
2
褚子陵是被冷水潑醒的。
冷水餿臭油膩,應該是刷過鍋的水,因為緊接著襲來的一股鍋底灰味差點兒讓褚子陵吐出來。
來人把他潑醒後,便轉身離去,丁零當啷地用大鎖鎖上了門。
褚子陵嗆咳兩聲,污水混合著吐出的酸水從口角流出,從胃到喉嚨都痙攣著,又燒又澀。他隱約回憶起,自己是從落腳的驛站中逃跑了,纔被南疆人抓回來,痛打一頓,被生生打暈了過去。打他的人想必是個高手,他身上有傷,明明沒斷骨頭沒斷筋,卻動一下就痛得直翻白眼。
康陽在旁人面前是個儒生模樣,實際上卻陰狠得很。在褚子陵被他的手下抓回來後,他用隨身攜帶的小扇子輕輕敲著眼鏡腿,溫和地道:“我受好友之托,務必將你活著帶回去,可沒答應別的,隻要你喘氣就算活著。下次你若再逃,好寄希望能逃掉,否則,我會把你按塊帶回。好友痛恨你,想必也不會苛責我辦事不力。”
褚子陵抬起腫痛的眼皮,艱難地起身,抹去臉上橫流的污漬。
他現在在一間空蕩蕩的小屋裡,脖子上像狗似的套著一條鎖鏈,隻夠他在方圓三米內走動,甚至無法走到窗邊,觀察外頭的狀況。
褚子陵臉色鐵青。他腹痛難忍,但久等不見人來,喊叫無人應答,又不願污了這的一條褲子,隻好咬牙在角落裡解決。
他強忍羞恥解決了“三急”問題後,便又開始了漫長恐怖的等待。
沒人理會他,沒人同他說話。能證明他沒被人遺忘在此處的,是每天送來的餿飯。隻得兩次,每次隻給他一刻鐘的時間,時間到了,就會有個南疆長相的漢子面無表情地進門來,將盤碗收走。
褚子陵知道自己還不能放棄,所以每餐都狼吞虎咽,強吞也要讓自己喫個半飽。
他還不能死。康陽說了,他認識艾沙。他得活著去見艾沙,哪怕是那個不知身份的副將也好。這其中定是有誤會,隻要他解釋得通,他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隻是,他在閉著眼睛吞咽食物時,總會想到將軍府內精致的小點心,與時停雲同桌而食時那些不算卻足夠美味的佳肴,嘴裡的飯便多添了幾絲酸楚的味道。
意識到這點,褚子陵會抬起糊滿了餿飯殘渣的手,朝自己的臉上狠狠打上一巴掌,好叫自己清醒些。
想這些有什麼用?
他還有前途,還有希望,隻要他抓得住機會,便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又何必像個窮困潦倒的破落戶似的回顧以往的輝煌?
在他被囚禁的第六天,他的精神已經恍惚。門從外面被拉開時,歪靠在牆上的褚子陵動了動眼皮,便本能地手腳並用,往門口爬去,想去接他的飯。
滿室的異味叫來人皺了皺眉,示意兩個人進來,把褚子陵脖子上的東西取掉。
褚子陵被兩頓的餿飯喂得體虛氣短,也無力掙扎,隻能像一條病狗似的任人擺弄。
他被剝光衣裳,草草按在熱水裡,被人用鬃毛刷粗暴地從頭刷到腳時,那在中原司空見慣的熱水澡,叫他充滿污垢的毛孔紛紛張開,竟然給了他一種飄飄欲仙、恨不得溺死在其中的暢快感。
褚子陵被套上一件粗陋的麻布衫,推搡上前堂時,因饑餓和傷痛而困乏的神志纔稍有恢復。
他看向堂上端坐之人。那是個陌生的武夫,單眼包著白布,褚子陵之前從未見過。
褚子陵勉強挺直了腰杆,問:“你是艾沙?”
背後乍來一腳,把他一下子踹趴在了地上。那小廝用南疆話咒罵一句,隨即說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直呼艾沙大人的名諱?”
上位之人擺一擺手,打量著面部腫脹得已經看不出昔日清秀輪廓的人,問:“你就是褚子陵?”
褚子陵忍著怒火,說道:“是,大人。”
“我聽說你是僕籍出身?”那人飲了一口酒,“看起來不像啊。”
褚子陵說:“我本非僕籍,乃是自願為僕。”
“哦?”
如他所願,那人果然有了些興趣。褚子陵挺了挺酸痛的腰板,想等他追問自己為何願意自甘墮落,賣身為僕。孰料,那人又呷了一口酒,話鋒一轉,輕蔑地“哈”了一聲:“關我什麼事。”
他俯下身來,問褚子陵:“你可知道我是誰?”
褚子陵:“艾沙……”
“色提·艾沙。”那人像鷹似的獨眼死盯著褚子陵,“我叔叔是伊布·艾沙,我父親死得早,是我叔叔將我一手帶大。你可認得他嗎?”
聽到那個熟悉的人名,褚子陵整個兒放松了下來。
他以為康陽口中的“艾沙”與他識得的艾沙踫巧是同姓,或許是有仇,纔要設計把自己帶來,好壞了他向上爬的青雲之梯。
如今知道此人是認識的那個艾沙的近親,認識的艾沙還有恩於他,褚子陵便認定這不過是個誤會罷了,連回答的語氣都輕快了幾分:“認得,你若是不信,可以帶我去見你叔叔,他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色提·艾沙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露出一口白牙:“你想去見他?”
褚子陵見他神情中隱隱透著猙獰,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了:“我……”
不等他說完,一杯溫酒便和酒杯一起在他臉上轟然炸開:“你殺了我叔叔,如今還有臉說要讓他給你一個交代?你是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的細作,左右逢源,看見中原得勢,便要踩著我叔叔、踩著帕沙將軍往上爬,豈有這樣的好事?”
褚子陵心神巨震,隻覺得腦中轟鳴,像是被馬蹄踩了好幾個回合。
艾沙死了?為何此人言之鑿鑿,說是與自己有關?
不及細想,褚子陵便聽上位傳來憤怒的傳令聲:“將這個不知好歹的細作拖下去,在臉上烙上僕印,打斷雙腿,扔去便所,交給老窯,他自然會知道怎麼處理!”
褚子陵這下不敢再賣關子,掙扎著起身:“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色提·艾沙:“我管你是誰。”
褚子陵若是再有所顧忌,怕是會全盤皆輸,因此他嘶聲叫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疆皇子!南疆王的私生子,你敢動我,南疆王不會輕縱了你去!”
色提·艾沙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旋即放聲大笑,笑彎了腰:“當真是個瘋子!你說你是南疆皇子,有何證據?”
褚子陵:“我有一塊南疆王的玉,可以證明身份!”
“玉呢?”
褚子陵臉上的神色一滯,心頭再次抽痛起來:“我是有的,卻被康陽扔入了蒼江……”
色提·艾沙再次大笑起來,笑得褚子陵渾身發冷。
“我……當真有玉!你若是不信,你叔叔那裡應該有一封信,信上描著那塊玉的樣子!”
色提·艾沙的獨眼裡已經全是嘲諷的冷光了:“是。那封信件中是有一張描了玉的圖不假,我叔叔想必也相信了,可誰知道你是不是仿制的?你紅口白牙地造一塊玉出來,便要我相信你?你狡詐多計,詐死了叔叔,詐死了吳將軍,又詐死了帕沙將軍,你當我不知?”
褚子陵的心漸漸凍成了一塊堅冰。
茲事體大,艾沙他們三人恐怕根本沒有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其他人。那麼還有誰能證明他的身份?
他絞盡腦汁,思索了一下,發現玉沒了,所有能為他做證的人都死了。為何會變成這樣?為何啊?
意識到自己的底牌盡毀,褚子陵的聲音已經不像方纔那般強硬,而是多了幾分哀求。他抱著後一線希望,淒慘地道:“你的叔叔……還有帕沙,還有……還有吳宜春,就沒有同你說過……”
“呸!”色提·艾沙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你還有臉提他們三個人?死無對證之事,你擺到臺面上來說,是想要侮辱誰?”
他已經不想再與此人多費口舌,在褚子陵“你再去查一查,問一問”的哀求和哭號聲中,示意兩名僕從將他扔出門去。
色提·艾沙再三叮囑:“留著他的性命,莫讓他尋死!我要讓他曉得,何為為僕之道。”
江風拂面,黃葉入江,上遊下遊,共賞秋色。
昭是在蒼江岸邊找到時停雲的。
他坐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單腳落在一處土坡上,用碎石打水漂。碎石斜削著出手,在水面上微旋著跳出數下,旋即消失在平緩的江水之中。
他在時停雲身邊坐下,從懷裡取出一小塊花生糖,剝去表面的糖紙,一言不發地塞進時停雲口中。
花生和飴糖的甜香在口中化開,讓時停雲有了些笑意:“謝六皇子賞。”
“謝個屁昭說道,“南疆那邊倒是次主動投降,為了休戰,南疆王還打算將公主嫁入朝中,名頭上說是以示友好,說白了,就是和親。”
昭說這話時,聲音中難掩快意。
“許給誰?”
“不知道。但適齡的皇子也就那幾個。聽南疆王的意思,是屬意十三弟了吧。”
昭特意觀察著時停雲的表情,笑盈盈地道:“十三弟的年齡正合適,這回他立了大功勛,合該得賞。況且他身邊隻有父皇賜下的啟蒙宮女,那南疆公主因為血統,怕是做不了正妻,但做個側室倒也綽綽有餘。南疆王也是聰明,一為示好,二為拉攏,纔衡為婿。”
他覷著時停雲的反應,長聲嘆道:“可憐那公主,要配一個悶葫蘆。”
隻見時停雲微笑不語。
昭討了個沒趣,卻又想逗著時停雲說話,四下環顧一番,倒是被他尋見了一個新鮮事物:“那是什麼?”
池小池用時停雲的身體,抬眼看了一下。原來是附近一戶人家在江邊放鵝,七八隻白白胖胖的鵝聚在一起鳧水。
池小池低下了頭:“別看,那是你鵝哥。”
昭:“啊?何意?”
池小池道:“跟它們比你就是個弟弟的意思。”
昭被他一句話撩起了興致:“不就是鄉人養的肉鵝嗎?我去抓兩隻來,晚上給你下酒。”
池小池抬頭看了他一眼:“為你好,勸你別去。”
昭已經換回了慣常穿的華貴紫袍,聞言,他瀟灑地整一整衣擺,拍一拍衣襟上掛著的錢袋:“你擔心六爺喫白食啊。”
池小池說:“不是,你還是歇著吧。依我看,你的戰鬥力還不如一隻鵝。”
昭“嘖”了一聲,顯然是不服氣了,跳起身來,便向不遠處的鵝群走去。
池小池目昭去“送死”,輕輕一笑,又用一塊扁石頭打出了一連串水漂。他對體內的時停雲說:“我打算走了。”
說實話,他並不是很想走。但問題是這幾天褚子陵的悔意值完全呈井噴狀態,一不留神就到了接近滿值的地步,為了兌卡,池小池每天連覺都睡不好,全都在琢磨著怎麼兌卡,睡眠質量明顯下降。
“我傷點神也無妨,好歹有錢賺。你以後就不必為他犯的錯懲罰自己了。”池小池同身體裡的時停雲說著閑話,“好好的花非要開在牛糞上,能怨你嗎?”
時停雲笑了,隻是他的笑聲池小池聽不見。
池小池繼續著他那沒有回應對像的閑聊:“對了。當初在將軍府裡,我還沒收到世界線的時候,跟褚子陵比試了一次。那時候,你為什麼對他沒有起殺心?”
時停雲:因為你們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如果突然出手殺了他,任務就完成不了了。當時我想著應當配合你們,所以……
想到此處,他覺得有些抱歉。池小池當時與褚子陵比試,應該是想借自己的情緒,試探一下他的“攻略對像”是否當真是褚子陵。但因為自己的過度克制,反而險些誤導了池小池。
時停雲想對池小池說一聲抱歉,再解釋一番原委,但池小池像是知道了他的心聲,隨意地道:“我不想知道答案。這個問題,是我向你問的,得出什麼答案,也全看你自己。”
時停雲:嗯?
池小池:“褚子陵還在的時候,你一味強逼著自己克制;他以後不在了,你又要怎麼對待自己呢?一直逼著自己克制,直到死嗎?”
時停雲沉默著。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昭衡要和親之事。大抵是人真的經不起念叨,時停雲剛想到那個人,一個身影便無聲無息地在身邊坐下了。
衡已經在後面看了時停雲好一會兒。他看著時停雲怪異地自言自語的樣子,思索良久,終還是在時停雲身邊坐下。他問時停雲:“你在和誰說話?”
隻消一個瞬間,池小池就熟練地換上了時停雲的表情、時停雲的語氣,抬手一指,轉移話題:“昭。”
衡看了一眼,纔辨認出遠處被鋪天蓋地的大翅膀包圍、被啄得慘叫連連的昭。他有些喫驚:“六皇兄……”
池小池笑:“別過去,他在抓鵝呢。”
衡:“嗯。”
兩個人並肩看著鵝飛狗跳的畫面,都沉默著。
池小池看了他一眼,笑著衡,恭喜。”
衡詫異地問:“什麼?”
池小池:“南疆公主啊。”
本來想找時停雲談一衡並不想把時間花費在陌生人身上,他皺眉道:“什麼南疆公主?”
池小池笑道:“南疆王意欲和親,想將南疆公主許配給你做側妃,你不知道嗎?”
聞衡的臉色大變。
3
衡震驚的目光下,池小池淡然地道:“你二十歲了。納個側妃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嗎?”
見時停雲如此平衡也隻好強作鎮靜:“你比我年紀還大些,你為何……”
池小池摸到了一塊稱手的扁石,斜著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兒:“我跟你不一樣。”
衡一頓,想到了池小池與他說過的心事,一時語塞。他偏過頭去,神色略黯。
眼見氣氛冷了下來,池小池試著調和道:“不知那南疆公主相貌如何。”
衡木著臉:“不知。”
池小池索性轉而談起公事來:“停戰之事商定後,蒼江附近的旗縣送了數百壇陳年老酒來,父親說,今夜主營將士,必會一醉。”
衡:“嗯。”
池小池笑:“左右你是不會喝的,與你說了,也就飽個耳福。”
衡:“嗯。”
池小池不衡如此回答,時停雲更不衡的單字應答,因為他知衡從小就心事重,之所以沉默,不外乎是在想事,或是在傾聽。
池小池正要再說衡竟搶先開了口。
“我不會娶她衡悶頭道,“我不願意娶我不認識的人。”
“那可完了。”池小池笑,“望城的大家之女許多都養在深閨。那幾個咱們眼熟的、愛寫詩愛打球的未嫁之女,哪個不昭去的?”
他看向不遠處大戰群昭,笑嘻嘻地道:“若我生作女子昭。深閨女子多不愛他,覺得他輕浮,但與他相處些時日昭性格有趣,懂得進退,地位穩固,又求一心之人,囫圇也能算是個良配。”
衡垂頭,連“嗯”一下、虛應故事的意興都沒有了。
池小池像是想起來了什麼,興致盎然地“嗯”了一聲,繼續衡,你說的是邱相之女邱穎?從小你們便見過,雖說她在女學,但與咱們也算是有同窗之誼的,地位、年齡都相當……想必就是她了吧。”
衡赴邊之前早有此心思,但被時停雲說破,還是以玩笑的口吻說破,叫他覺得很難受。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我向來不知素常有這般憐香惜玉,對望城女眷如數家珍。”
池小池:“這不是為你相看嗎?”
衡賭氣般說道:“南疆公主,邱相之女,我一個也不要!”
池小池:“那你要什麼?”
衡:“我……”他停了下來。
衡到底想要什麼呢?他的眼圈微微發著熱,垂下眼睛,想到他仍在別宮中清苦度日的母親,想到他的壯志宏圖—每個皇子都暗暗有過的那種壯志宏圖。
衡本就受皇帝青睞,年紀這麼大了,仍未出宮建府,留在宮內教養,而經過這近一年的鎮南關之役,他一劍斬下帕沙頭顱,立下戰功,更是站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任何一名皇子都難以再望他項背。他應該與邱相之女結親。那是一品官員的千金,又有父皇默許,與自己應是相配的,再納南疆公主,轉年,就該有活蹦亂跳的孩兒了。
父親有期許,母親更盼自己登上尊位,這是他一生的壯懷之志、家國之夢。
這些東西確然重若千鈞,但與素常相比……
可為何又要與素常相比衡究竟把從小一同長大的摯友當作什麼?
素常在等著自己對家國天下的許諾,他卻隻希望能與停雲做尋常人家的兄弟摯友,簡單瀟灑,等禮相抗?
衡漸漸感到酸楚。
這幾日,他整理著自己的心事,卻到現在纔發現這是一道無解的題,他的心事隻是他的心病而衡的心都被江風吹冷了。
池小池見他沉默良久,又問:“敢問十三皇子,想要什麼呢?”
衡垂目半晌,抬起頭來望向天上。
池小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長雲如鱗,行進隨風,千形萬像,競還空境。他說:“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背過的詩嗎?”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池小池:“是,陶弘景的詩。”
衡叫他:“時停雲。”
池小池抬眼。
衡:“我隻是在想,世上人有萬萬千千,我不是那個值得行雲停留之人。”
池小池還未回衡便站起了身,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他每走一步,都離自己的摯友更遠了一點兒。
衡越走越快,同時伸手入懷,摸出了那雕著月桂的酒壺,抱在胸前,那是時停雲的。
衡本想讓時停雲來找自己討要酒壺,可是一放就到了。他也不知隨身攜帶酒壺來尋時停雲,究竟是有何種打算。
不過,現在想這些又有何意義呢?
他連個酒壺都還不回衡抱著酒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衡一路快步逃回營中,入了營帳,坐在榻側,將酒壺在掌心細細摩挲了一會兒,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悶氣,他握緊酒壺,揭開掛著銀褡褳的酒壺蓋,閉上眼,一氣灌了下去。
他養的兩隻小黑龜似有所感,從小池子裡浮出了兩隻圓溜溜的小腦袋,打量他一陣,又咕嚕嚕地沉入了水底。
池小池衡離開的背影,一時無言。
在他沉思昭竟然帶著一身鵝毛回來了。他手裡提著一隻大鵝的脖頸,布滿尖牙的喙和雙掌被他用腰帶牢牢地綁起來。
還真被他捉了一隻回來。
昭一頭長發已經散亂,索性解開了披散在肩頭:“區區一隻鵝而已,你以為你六爺抓不回來?”
池小池:“說好的不是兩隻嗎?”
昭啐他:“去你的,你說得輕松,你去抓兩隻。”
池小池大笑。
昭把五花大綁的鵝一放,又開始泛壞水:“等我回去,就在後院養一群鵝,再騙錦柔去抓鵝。”他停頓了一下,又道,“不過我得陪著她,不然她得被啄哭。”
池小池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心想,果不其然,這大概昭的昭看起來浪蕩不羈,心中卻向往過安定的日子。
他見過錦柔,知道她也不是俗氣女昭處一處就能處出感情昭何時能認清自己的心意了。
昭和池小池一道摘起身上的鵝毛來。他低頭撢著膝頭,說:“衡管幾個士兵借了當地的土煙。”
池小池“嗯”了一聲。
“你昨天喫飯的時候提了一嘴,這幾天總有鳥叫,吵得睡不著覺昭道,“他昨天在你帳外不遠處吹笛,吹了一夜,還用長竿趕鳥。”
他繼續說道:“那煙勁兒大。你也知道,他每日定時起居歇下,隻能靠著抽那個東西提神。”
池小池道:“你說這做什麼?”
“沒事,當個笑話講唄昭輕松地聳聳肩,“他就是個傻子,李邺書被時將軍調去身邊,他再尋兩個士兵趕鳥就行了唄,再不濟,他手下也有幾個可用的侍衛。交給他們做就行了,有這麼不放心嗎?”
池小池閉口不言。
昭支起一邊膝蓋,道:“六爺從不爭自己得不到的。但能得到的,我絕不會放棄。若我有什麼想法啊,非得說個明白不可。對兄弟,對女人,對天下,皆是如此。管它世人如何嚼舌,我得了這百年快活,豈是那些愚人享受得了的。百年之後濫嚼的舌根,千年之後也會化為塵土。”
池小池代替時停雲問道:“你是得了快活了,那若對方並非同你一般心思呢?”
昭渾不在意:“那也得說明白啊。說明白,做一世兄弟;說不明白,落一世糊塗。”
時停雲明不明白不要緊,但池小池明白,的確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反正他已經快將實物倉庫給兌干淨了,連第二個備用卡倉也建立了起來。
半夜,主營內歌舞升平。
南疆籍的士兵唱著南疆民歌,中原的士兵南腔北調地唱起了黃梅戲和評彈,唱得好的沒有幾個,多數都是荒腔走板,但就著南疆美酒和烤得滋滋流油的小羊羔肉,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在這番喧鬧裡,卻不見時停衡的蹤影。
在颯然而清涼的秋風昭在軍營附近找到了時停雲。
時停雲在營帳邊緣來回走動著,長靴踩在濕軟的泥上,發出細微的水響。
昭已有薄醺,伸手去拉他:“你做什麼?喝酒去。”
時停雲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又抬頭認真地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確認那隻手溫熱,眼裡有光,纔放下心來。他說:“巡查,以免有敵人趁夜入侵。”
“哪來的敵人昭好氣又好笑,“南疆投降啦,撤兵百裡,況且歡慶的隻有主營,外圍明哨暗哨延伸出十來裡地,再安全不過了。”
昭拉他一把:“快走衡傍晚放馬,也不知去了何處;那些個副將,個個尊崇著我,沒勁透了,還是與你喝酒有趣。走……”
話音未落,他的手踫到了時停雲的掌心,他便覺出了不對,再一搭時停雲的額頭,臉色更不好看了:“你作死是不是?燒成這樣還要跑出來吹風?”
時停雲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昭。”
“昭你個頭昭不由分說地扯著他往他的營帳裡去,“這要是讓你家先生知道……”
話說至昭猛地一頓。
“他家先生”,是誰來著?
昭性格如此,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
走到帳篷前,時停雲看了一眼撩開的帳簾。他記得,恩人走時,他不放心軍營安全,離帳巡查時將帳簾放了下來,為何又撩了起來?
他站定後,輕輕地昭一把:“送到這裡就成了,你喝酒去吧。我沒有燒糊塗,能照顧好我自己。”
昭懷疑地道:“你不會又跑去巡邊吧?”
時停雲低咳兩聲,含笑道:“那你要送我上床嗎?”
昭推了一把他的後背:“滾滾滾,滾進去,六爺看你滾。”
時停雲深吸一口氣,俯身進帳,放下帳簾。他沒有點燃燭火,向記憶中床榻的位置走出兩步,他便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素常回來了嗎?”
時停雲微笑:“十三皇子。”半晌後,他又改衡。”
高燒讓他感到周身疼痛,空有一身氣力無從使出,因此,在察衡酒醉後,他甚至無力攙扶他。
時停雲退後兩步,跌坐在了床衡跟著他坐在床邊,望著他。
時停衡,你醉了。”
衡從懷裡掏出已經空了的酒壺,塞在時停雲的手中:“沒有。我喝了這麼多,都沒有醉。”
時停雲無力地側過身來,對他笑:“嗯,十三皇子海量。”
衡看起來乖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兒沮喪:“不,我隻喝了半壺。”
時停雲感到喉嚨有點兒痛,還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衡嚴肅地道:“你不要笑,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時停雲依言看他:“有什麼禮物,來讓時少將軍過過目。”
衡一指那空酒壺。
時停雲好奇,取來酒壺,貼在耳邊搖了搖,發現裡面除了幾滴殘存的酒,別無他物。他哭笑不得,不由衡上次酒醉後送給他的書,裡面有一朵來路不明的小花。
時停雲啞著嗓衡:“是什麼禮物?”
衡坐在他身側,道:“我去登了白雲山的山頂,裝了一壺行雲來。”
時停雲內心劇震,抬頭看他。
衡說:“行雲停下了,被我捉住了。所以,你可以聽我說說話嗎?”
時停雲勉強撐起了半個身子,輕輕一笑:“嗯。你說,停雲在聽。”
衡望著他,眨一眨眼睛,再眨一眨,眼圈有點兒紅了。
衡開口,說:“我以前,做過一個夢。”
時停雲:“嗯。”
衡:“夢裡,我活到了耳順之年。”
時停雲不禁笑了:“嗯,挺好。”
衡目中含星,一字一頓地道:“夢裡,那個時候,我身邊有你。”
時停雲也不說話了,直望著他。
一個醉酒之人,一個高燒之人,眼裡都含著水霧。
隔霧看花,各有風景。
許久後,時停雲纔再次開口:“十三皇子真是貪心,霸占時停雲十年還不夠,還要我做多久伴讀呢?”
衡抓住他的衣角,輕輕晃一晃:“時伴讀,時伴衡有一事不解,可以求教嗎?”
時停雲看著難得孩子衡,眼中隱隱含了淚:“請說。”
衡帶了一點兒哭腔,問:“我要如何纔能永遠把行雲留在身邊呢?”
良久,時停雲輕衡,你知曉嗎?人死後的一段時間裡,是當真聽得見其他人在說什麼、做什麼的。”
衡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有些無措,又有些迷茫。
“所以我知道。”時停雲道,“十三皇子想說的話,時素常都知道。”
4
宿醉衡按時醒來。他幾乎不飲酒,因此不知醉酒後竟會渾身酸痛。環顧四周,纔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迷迷糊糊地在時停雲的床尾半坐著睡著了。
意識到昨晚自己醉酒失態衡的反應是去試時停雲的體溫。
此時,時停雲身上的熱度退了不少,摸上去隻是低燒。
確認他無衡纔顧得上面紅耳赤。他囁嚅著道:“素常,我……”
時停雲的嗓子依舊有些嘶啞,聞言,他笑道:“稟十三皇子,臣是有意冒犯,請十三皇子治罪。”
衡聽見時停雲熟悉的調侃,會心地一笑,心底卻仍有些說不出的郁悶。他正襟危坐,認真地道:“素常,我有話要對你說。”
時停雲見他如此,沉吟了一下,也正經地道:“嗯,我也有話對你說。”
兩人沉默了。
衡:“你先?”
時停雲笑:“臣怎敢搶十三皇子先。”
衡深吸一口氣:“我昨日想了許多。方纔,也在想。我想,回望城後,我會向父皇乞一鎮邊親王之位,來邊境與你同守……”
兩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相對而坐,很認真地探討著未來。
時停雲耐心衡說完心中所想,道:“素常也有一想。”
衡:“你說,我聽。”
時停雲道:“皇位尊嚴,非一頂尋常冠冕,豈容得你與旁人推來昭自知纔學不如你,退讓多年,也荒廢自己多年,你說乞一親王之位,說走就走,又怎對得起他多年付出?”
此話恰衡心中那點兒郁結之處上,叫他默然。
“而皇上多年寵愛,言妃多年企盼,又豈是說拋就能拋的?”
言妃,衡母親遭貶前的位分。
時停雲緩緩地道:“昭及時行樂之理,但你我性格如此,畢竟昭。你有嚴家江山,我有北府一軍,皆有牽掛,而牽掛終是難拋。嚴家江山交由他人,或許另有一番輝煌;但我想看看,它如果在你手裡,會是什麼樣子。”
衡望著時停雲,恍然覺得他仿佛比自己多活了十幾年,言語間清醒、理智又包容。
“可你…衡聽見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你又要怎麼……辦?該當如何……呢?”
“你願裝一酒壺行雲給我,我時停雲,此生再無憾事了。”時停雲言笑晏晏,“我以前……犯了一個大錯,本該為枉死的冤魂贖罪。我若是再讓嚴家王朝不得明君,未免太過分了些。”
衡猜想,他說的“大錯”是錯信褚子陵。他寬慰道:“錯不在你……”
“錯自是在我,我不會推諉。”時停雲道,“我時停雲此後一生的志願,便是為守嚴家江山、護百姓平安而死。”
衡再不發一言,隻看著時停雲,不知是失望,還是難過。
時停雲也曉得,自己說這樣的話,著實太煞風景了,但有些話也必須在此時陳明。他心裡有一道疤,是把心裂了再縫起來的疤,或許一生都會隱隱作痛,叫他無法安然。
時停雲本來打算終身不說昭在江岸邊的一席話讓他有了正面應對的決心。
時停雲鄭重地道:“時停雲明白自己的心意,一生許國。”
衡直直地道:“我隻問你一句,你心中除了嚴家江山、百姓安寧,還有別的嗎?”
時停雲偏過頭去,不點頭,也不搖頭。
衡抬眼看向時停雲,時停雲有點兒喫驚,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攙扶衡絲毫沒有起身之意。
一字一頓地道:
“若你心中隻有江山、家國,你衡要保護的這天下中的人。
“若你心中也把我嚴家兄弟擺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你衡拼死也會保護的一世人。”
時停雲眼眶微熱:“何謂一世人呢?”
衡道:“一世人,便是這天下世人是你,你便是這天下世人。”
他握緊袖口:“他日史書一冊,你我若是有幸,同在其上,那便是你我的歸處。”
時停雲輕笑出聲,眼淚卻落了下來。
十年之後。
建平二十九年,皇上自覺年事已高,精力不濟,讓位於皇十三子,退居太上皇之位。
建平二十九年鼕,皇十衡登基,改國號為永安。
民間傳言,皇十衡,年輕時赴鎮南關戍邊兩年,立下奇功衡無子,隻在建平二十四年時過繼皇昭第三子,養在身邊,充作親生子。
自他登基之後,隻將當初父皇賞賜給他的啟蒙宮女封了個不低的位分,便不再納妃,後位空懸,他也不提立後之事,無論百官如何勸諫,他隻淡淡地道,此乃朕的家事。
有兩名御史還要再勸,一昭倒是聽不下去了,晃一晃扇子,笑道:“劉御史、張御史這樣急迫,可是想代我嚴家留後?若二位大人有此念想……”
劉御史、張御史連稱不敢,擦著汗出了殿去。
昭把這事兒當笑話,寫信說給了鎮守邊關的時停雲。
彼時的時停雲,已經是名動天下的將領。
停戰協定雖然簽過,但南疆人仍然蠢蠢欲動。
兩年前,邊境戰火又起,他與鐵木爾親軍廝殺,險些一箭索了鐵木爾的性命。自那之後,南疆氣焰大減,又打了兩場慘烈的敗仗,纔鵪鶉似的蟄伏起來。
時停雲昭的信,看著他寫的信,從頭笑到了尾。
李邺書為他磨墨,見他如此開懷,便笑說:“公子,見你這麼開懷,一猜就是六王爺來信了。”
李邺書已經被烽火打磨出了一身英氣,早不見那個哭著喊著死也要和時停雲一同赴邊的青澀少年的影子。他早與一名南疆女子結了好姻緣,如今孩子已經滿營盤跑了,但他一到時停雲身邊,嘮叨的話可絲毫也不見少。
時停雲笑:“李將軍,我都三十了,還算公子啊?”
李邺書自然地道:“公子一時是阿書的公子,便一世是阿書的公子。”
時停雲伸手拍拍他的腦袋,李邺書一樂,繼續磨墨,眼裡都是安然的光。
時停雲又拆開了下一封信。信封上隻寫了時停雲的名字,但單看字跡,他便能認出寫信人是誰。
他展開三頁信紙。
那人果真無趣,言簡意賅,說生活裡的事情,林林總總,也隻寫了兩頁紙。時停雲不滿地嘀咕了一句,翻開後一頁。
恰在此時,帳外起風了,繡有“北府軍”三字的暗紅色軍旗被卷起,獵獵飛揚,旗影逶迤,宛如龍翼。
李邺書用鎮紙壓住一旁的書信,怕被灌入的風吹走。
時停雲抬首,望向帳外,不覺粲然一笑。
他手上握著那人寄來的書信。
後一頁上寫著行蒼勁有力的字:“若有長風繞旗,那便是我在念你了。”
5
一覺醒來,池小池懶得起床,窩在床上磨蹭。昨天他們結束任務,回到他們的休息空間時,已近深夜。
池小池用時停雲的身體喝了酒,下午去跑了一個時辰的馬,脫離軀體又是件極費心神的事情,剛一回到空間裡,便困得和衣倒頭就睡。
醒來後,他纔迷迷糊糊地意識到已經脫離世界線,回到了休息的空間。
聽到有人推門,池小池馬上閉眼裝睡。
婁影頂著於風眠的臉,穿著休閑服靠在門邊。門外投入的光影,將他的臉映得格外柔和。他注視了床上靜悄悄的大團子許久,無聲地一笑,敲一敲門,說:“喫飯了。”
他回到客廳後,聽到房間裡傳來細微的洗漱聲,於是他換上了制式的白衣黑褲,又去衣櫃裡挑了一件衣服,等在門口。
池小池在裡面磨嘰一會兒,也覺出了不對,伸了個腦袋出來:“飯呢?”
婁影把一條薄圍巾圍上他的脖子:“按主神空間的節歷,是新年,我帶你出去喫。”
“去哪兒?”
“回主神空間。”
池小池一挑眉:“你們的腦花呢?”
婁影答:“不在。聽說是近繫統內部安全事故比較多,他被叫去總部做檢查了。大概要去三四天。”
懂了。山中無老虎,猴子開派對。
解析池小池的身體數據著實花了些時間。
約半小時後,池小池的精神體被婁影化成了透明的數據集成體,小小的一個人形,被婁影揣進了前胸口袋。
隨後,婁影喚醒了繫統內的傳輸裝置。
再然後,婁影就被攔在了檢查裝置外。
婁影倒不是因為那張於風眠的臉被攔截下來的。每個繫統本身就是一個固定的身份標識號,不會因為面孔的變化而被阻攔。
負責安全檢查的1209是個有點兒溫暾的IT男,他攔在婁影面前,攤出手來:“061,把你前胸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
婁影抬手拍一拍前胸:“沒什麼東西啊。”
1209四下看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壓低聲音說道:“061,平時就算了。咱們倆是什麼關繫,讓你夾帶點兒東西進來也沒什麼。可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從老板辦公室被炸,進出的物品查得特別嚴。你身上有外帶的東西,繫統也把異常信息備案了,要是我找不出違禁物品,老板回來查下來……”
“真的沒有。”婁影攤開雙手,“不信的話,你來檢查。”
1209嘆息一聲:“061,配合一下。”
他把手探入婁影衣服的前胸口袋。他的手指剛剛沒入其中,一道光芒便從婁影的口袋衝天而起,直衝穹頂,將那個由數據構成的穹頂衝擊得出現了層層波紋。一朵煙花當空炸開,宛如巨大的透明藍色水母,一圈光影像是奪目的日冕,鑲嵌在外層,徐徐蕩開,美得攝人心魄。
不少繫統都看到了這一幕,有歡呼聲不斷傳來。
1209愣神間,婁影低頭,溫和、紳士地一彎腰:“辛苦了,新年快樂。”
距離監察點越來越遠,婁影耳邊傳來池小池的聲音:“上午一把火,下午派出所。”
婁影抬手,戳戳坐在自己右肩上的透明小人的額頭:“穹頂是數據構成的,不會輕易著火的。”
池小池被戳得向後一仰,看向天際,隻見大廳一片純白,像是雪白的冰原,無數身著白衣黑褲的員工來來往往,但半空中有無數淡藍色的光束穿梭成網,宛如彗尾。池小池好奇地問:“這些藍光是什麼?”
婁影說:“是信息流。”
“為什麼是藍色的?”
“是089提議設計的。”婁影微笑,“是繫統的新年皮膚。”
對089,池小池向來是隻聞其聲,未見其人,但他覺得這肯定是個妙人。
等他被婁影帶進一個房間,恢復了正常身形,和089打了照面,足足盯著他的臉看了十幾秒後,轉頭看向挽著袖子走向廚房的婁影,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他帶自己來這裡,大概也是為了告訴自己,從鼕歌那個世界開始,他就跟在自己身邊了。
089正坐在桌子上,右手舉著蘋果,左手用平板下棋。看到來客,他輕松地從桌子上跳下來,抓了張紙擦手,眼裡帶笑:“喲,來了。”
池小池著意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跟他打招呼:“089。”
089朝婁影的背影飛了個眼色:“不習慣叫我數字的話,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紀飛鴻。”
聽到這個名字,池小池不覺含笑:“嗯。”
089放下平板,上面是和電腦對戰的圍棋局,七十八連勝。他把記錄清零,隨手將平板扔上沙發:“坐啊。”
023從廚房裡探出頭來,跟池小池打了個招呼,旋即對089道:“端醋。”
池小池與089和023打過牌,不過正式會面還是次。
023是個白化病患者,頭發、皮膚、眉毛、睫毛都是雪白的,眼睛形狀深而狹長,近似歐洲人,色澤偏淡,虹膜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淡藍色。
對他與常人不同的外貌,池小池沒有表現出任何詫異,抬手打了個招呼。
089很快端著醋回來了:“061跟你說過023的事情嗎?”
“沒有啊。”池小池態度自然地答道,“白睫毛,挺帥啊。”
089望著他,感激地一笑。
在他們來前,023已經包了很多豬肉荠菜餡的餃子,等婁影來打下手,速度明顯加快了。婁影包了五十個鲅魚餃子、五十個蟹黃餃子、五十個黃瓜鮮蝦餃子,又在眾多白白胖胖、散發著面香的餃子裡頭選了兩個,包了兩粒能隔離探測的花生進去。
在等待餃子熟的時候,089和池小池閑聊起來。
089朝廚房努了努嘴:
“我和他,還有061和你,都是同一個世界線來的人。我們三個又是前後腳進來的,所以一進來就成了朋友。
“你和061是北方的,我是南方的,023是國外的,有四分之一的東歐血統。他從胎裡就得了這個病,眼睛隻有0.1的視力,看視力表上頭那個‘E’都費勁,還見不了陽光,曬不了太陽。他們家很快有了第二個孩子,可能在他們看來,第二個孩子健康、活潑,但我怎麼看都覺得023更好一點兒。他從不逃避自己的命運,不自卑,不膽怯,一直想著長大要開發屬於自己的遊戲。”
要不是因為天生體弱,以至於心髒比一般人脆弱,他不會走得那麼早,剛剛遞交了個遊戲設計方案,就無聲無息地在房間裡死去。
對從小就生活在閉塞的小圈子裡的023來說,病逝,不過意味著從一個房間到了另一個房間。更何況,在這個新房間裡,他還能打遊戲。
089天生有種護犢子的長輩心態,因此認識023的時候,就對他格外關注。後來他發現,這是完全沒必要的。
“古印第安人有個很浪漫的說法,白化病人是來自月亮的孩子。”089望著023忙碌的背影,聲音裡帶笑,眼裡有光,“你說,所謂的基因失誤,怎麼能失誤出這麼好的一個人呢?”
023在廚房,聽不清外面在說什麼,隻能聽見089一個人在“叭叭叭”,便揚聲訓他:“就知道說閑話!過來,剝蒜。”
089彎了彎眼睛,答應道:“得嘞。”
在089剝蒜時,池小池盯著他,問:“所以,你們的老板給了他一雙新的眼睛?”
089頓了頓,抬頭看一眼池小池,笑道:“沒有啊。我們老板很摳門的,因為023眼睛不好,所以纔叫023去看守不需要眼睛的光腦。”
池小池看向023,估算了一下他切菜時與案板的距離,不像是視力不好,看他剛纔的樣子,也不像戴了隱形眼鏡。
他又看向089。他的眼睛很漂亮,但生了淚痣那邊的眼睛看起來著實有些古怪。
從池小池進門過後,他幾次觀察,089那隻眼睛都沒有轉動過,而且瞳仁四周蒙著一層淡藍色的光圈,仔細看,能看出數據流轉的痕跡。這個痕跡和方纔探出頭的023右眼裡轉著的東西一樣。
089把自己的一隻眼睛贈給了023。
與此同時,089把蒜瓣放入干淨的碗中,問023:“剝幾頭?”
023遠遠地答應:“就你喫,你想喫多少剝多少。”
089剝了一顆,泡在醋裡,抬頭對池小池進行科普:“蒜有百利,唯對目有害。所以我隻能喫一點兒。”
池小池想一想,淺淺地一挑嘴角,沒有問他是不是要為了023好好保養眼睛。089是個太聰明的人,跟他說話,把事情挑得太明,反倒沒有意思了。
餃子熟透的暖香味從廚房傳來,一盤盤餃子陸續擺上桌子,婁影還在廚房裡炒菜。
負責擺盤的089說:“把你叫來,是我的主意。”
池小池一副一副擺著碗筷:“嗯?”
089說:“我隻要再搖五百個號,就能結束工作了。”
池小池手指一停,一根筷子滾落在了桌面上。
089略詫異地望著他。
池小池神色如常,拾起筷子,重新放好:“啊,那大概需要多久?”
089說:“快的話三個月。慢的話,大概半年。下一個年,我就沒辦法陪著023和061過了,今後也不知道你跟061有什麼打算,還能不能再見到你們,就想著提前聚一聚。我們是編內人員,未經報告不能外出,隻能叫061帶你進來了。”
089又說:“滿打滿算,023還有兩年纔能結束任務,我呢,還有兩年的時間在外面的世界準備,等他回來。”
池小池問:“準備什麼?”
089湊近池小池,小聲道:“你別告訴他啊。等回到現實世界,我要在地下建一座別墅,送給023,讓他能在裡面做他想做的事情。”
023見不了太陽,所以089願意在地下打造一座別墅,做一個舒適的鼴鼠窩。
聽過他的願望,池小池說:“你不想再陪他兩年?留在這裡白打工,你們那個摳門腦花也會同意的吧。”
089擺一擺手:“我們老板是什麼樣子,我清楚。給他多打工,就多喫虧。況且他又不雇短期工,還是早日離他遠些為好。”
池小池垂下眼睛:“嗯,這樣也好。”
089又說出了一個他渴望做人的理由:“還有啊,AI體彼此之間是沒有親近模式的。在主神空間裡,禁止任何握手以外的行為。”
池小池心念一動,轉頭看向了婁影。他似乎明白婁哥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了。
這樣想著,池小池伸手拍一拍089的肩膀,以示理解。
089也含著笑回拍兩記。
十分鐘後,三個繫統一個人圍坐在桌前。
089舉杯,用玻璃杯底敲一敲桌面,說:“新年快樂。”
另外三個杯子同時舉了起來,踫在了一起。
動筷後,池小池和023先後喫到了包裹著花生代表好運的餃子。
花生是加上了防探測的代碼的。婁影在自己包的那個花生餃子表面上做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記號,動手夾給了池小池。
而089則是在023喫的那盤餃子裡,每個餃子都偷加了一個花生仁,然後被以為自己得到了好運的023拿筷子敲了腦袋。
似乎是受到了婁影那束煙花的刺激,繫統們三三兩兩地編寫了煙花代碼在外面燃放。直到入夜時分,外面的煙花聲始終絡繹不絕。
如池小池所料,婁影讓他在自己的主神空間裡的單人宿舍床上歇下了。
婁影把池小池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就打算去地上打地鋪。可他剛要起身,衣角就被池小池捏住了。
池小池說:“婁哥。”
因為保密繫統,婁影無法回應他的呼喚,隻好靜靜地聽著。
池小池說:“我們明天就去執行任務吧。”
婁影有點兒驚異地問道:“不多休息兩天?”
池小池想了很多。
他想起089對他說的話,想到089對那座地下別墅的期待,想著滿腦子隻有喫的009,又想起季作山曾經調查到的、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秘密。
但話到了池小池嘴邊,隻是簡單的一句:“我想快點兒結束我們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