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節 ?他為何不同

烏真真家有一個圓形的大沙發，林婉秋一坐下去，就像陷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陽光透過紗簾灑在她身上，讓她渾身都懶洋洋的。她望著烏真真，求助似的說道：“真真，幫我做個心理咨詢吧。”

烏真真道：“我一般不給熟人做咨詢。再說我是半路出家，並不。”

林婉秋道：“可我不願意對陌生人講心裡話。”

烏真真笑道：“那我們隨便聊聊天好了，就像大學時候，晚上熄燈後躺在床上夜話一樣，想說什麼就說幾句，不想說就不說吧。”

林婉秋道：“我有件事，從未對人說過，宿舍的其她四個人都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你，你要保證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烏真真道：“你又沒有傷害人，而且我並非你的直繫親屬，我沒有這個權利。”

林婉秋點點頭，嘆道：“我們上大學的時候，都覺得你這麼特立獨行的女孩，大概會單身很久，誰知你二十四歲就結了婚，這一轉眼都五年了！你們都說我會很早結婚，可我到現在為止，不但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有真正地談過！”

烏真真道：“是啊，我們都覺得你長得好看，脾氣又好，就算不早早嫁了，也肯定緋聞不斷，誰知你從不談戀愛，好像很討厭男人似的。”

林婉秋嘆道：“不是這樣，不是我願意討厭別人，而是一有人接近我，我就會看到他們變形。”

烏真真挑了挑眉毛，“嗯”了一聲，問道：“變形？那是什麼意思？”

林婉秋沉默了半晌纔說道：“我其實赴過好幾次約會，在我中學、大學，還有工作以後，都有男生約過我，但每次我都是隻去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因為每當有男生想要接近我，他們在我眼裡就會變成怪誕的形像。”

林婉秋的心開始往下沉，她努力不讓自己回憶得太投入，但是沒有辦法，那些怪誕的形像早已深居腦海，像噩夢一樣揮之不去。

林婉秋赴的次約會是在一時，約她的男生是她的同班同學，一個看上去很陽光很可愛的男孩。他們隻是在學校附近轉了一圈，一路上那個男生都很緊張，緊張得什麼情話都沒說出口，隻是不停地拿眼睛將林婉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他太緊張了，腦門和手心都在出汗。林婉秋卻覺得身邊越來越冷，一陣陣冷嗖嗖的空氣從這個男生身上吹過來。她忍不住瞧了他一眼，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大跳，她看到一個披著鐵甲的機器人，就像科幻片裡的那樣，眼球還變成兩個小紅點，在機器臉上一閃一閃的。她揉了一下眼睛，沒錯，眼前的同學變成了機器人。

那次約會很短，林婉秋一點心情也沒有，很快就要求回去了。從那時起，她就疑心自己是不是有問題。

還有一次，是在大學，繫裡的一個帥哥使勁追林婉秋，那個男生個子很，籃球打得很好，經常有別的繫的女生三五成群跑到操場上看他打籃球，還叫著他的名字給他加油。他是校拉拉隊籃球們心目中的偶像。林婉秋看過他打籃球，那時他並沒有變成怪物。

他是在跟林婉秋約會的時候變形的。那時他不知道聽宿舍哪個男生傳授的經驗，那個男生說，他追他女朋友的時候，因為知道自己嘴笨，所以次約會時，干脆不在語言上下功夫，而是直接攥住那女孩的手不放，那個女孩也並沒有表示不滿，於是從約會的開始，一直到送女孩回宿舍，期間包括買可樂掏錢，那男生都隻用一隻手掏錢、拿東西，另一隻手始終緊緊拉著女孩不放，就這樣就把她追上了！籃球偶像聽後非常振奮，決心效仿。可是他一拉林婉秋的手，林婉秋就變了臉色。

林婉秋並不是故意要生氣，而是她感到這男生的手有點奇怪，於是低頭看了一眼，不看則已，一看差點沒暈過去，她看到一隻大猩猩的手，黑色的，毛茸茸的，緊緊攥住自己。林婉秋嚇得趕緊把手往回抽，籃球偶像不放，這時，不僅是手，而是籃球偶像的整個人都變成了一隻身材巨大的猩猩，就像電影裡的金剛，呲著牙衝著林婉秋張牙舞爪地怪笑。

林婉秋“啊”的一聲驚呼，使勁甩開那個男生，轉身就往宿舍跑。等她跑回宿舍平靜下來，不覺想起一時的那次約會，把兩件事聯繫起來，林婉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心理障礙。

籃球偶像以為自己太粗魯了，把林婉秋嚇到了，非常後悔，跑到林婉秋窗戶底下叫她的名字，叫了三天，林婉秋終於決定再去見見他，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心理問題。

籃球偶像一看見林婉秋就激動地解釋，這次他沒有來抓林婉秋，而是面對面站著，一心想彌補自己的過失。可是他一激動，又開始變形，林婉秋又看到一隻大猩猩在對面張牙舞爪，那模樣就好像在地下冒險島看到的用來嚇人的怪物一樣。林婉秋冷著臉轉身走開了，再也不理那個男生。

一直到畢業，籃球偶像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得罪了林婉秋，令她對自己那麼冷落。

為了驗證到底是別人有問題，還是自己的內心有問題，不久之後林婉秋又赴了另一個男生的約會。是歷史繫的一個研究生，剪著平頭，不是很健談，但人挺穩重，長得也不算丑。這次約會使林婉秋下定決心不再談戀愛了。因為那個男生局促地跟她並肩而坐時，她又看到他變形了。不是變成一般的東西，而是變成一具骷髏。

林婉秋仿佛在看恐怖片，她看到身邊的骷髏轉過頭看著自己，黑洞洞的眼窩深不見底，脖子的關節不太舒服似的來回扭動著，牙骨裡發出嘶啞的喘息聲。更恐怖的是，骷髏是齊腰斷掉的，似乎生前曾被腰斬，上半身搭在下半身上搖搖欲墜，左手——沒有血肉，隻有骨架的左手——還試圖伸過來攬住她的腰。

林婉秋終於暈了過去。那一年，她十九歲，剛剛進入大學二年級。

從那以後，林婉秋對每一個試圖接近的男生心懷警惕，甚至心懷厭憎，她在心裡豎起一堵牆，她內心抑郁而哀怨，但她表面平靜而淡泊。她在小花園讀書，她和同學打羽毛球，她獨自遊覽首都的各處名勝古跡，她坐在處看天邊的晚霞。如果不談愛情，生活還是閑適而愜意的。

工作之後，林婉秋仍心有餘悸，所以婉言拒絕了所有給她介紹對像的同事。就這樣又過了三年，到她二十五歲的時候，她們的教研組長，一個上了年紀卻熱情得像一把火的老太太，一心要把自己的姪子介紹給林婉秋。她是那麼堅持不懈，根本不理睬林婉秋推脫的借口。而林婉秋也覺得自己年齡逐漸大了，她並不想單身一輩子，她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而且，和骷髏約會的驚悚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於是在教研組長的慫恿下，林婉秋決心再試一次。

那個男人是政府機關的公務員，工資一般，但福利不錯，家是北京的，獨生子，父母都是公家機關的干部，家裡有兩套房。教研組長把姪子大加吹捧了一番，又在姪子面前把林婉秋的美貌和性格吹得天花亂墜。

林婉秋別的不求，隻求這個男人別再變形。公務員卻對林婉秋的印像。剛開始他們談得挺愉快，都很正常。公務員瘦個兒，鼻梁，戴副眼鏡，比較英俊斯文，的遺憾是走路時腰杆挺得不直，總是微微往前探著，讓人疑心他是否有點駝背，其他沒什麼毛病，談吐也不錯，也很有眼色，相處起來讓人感覺很舒服。

林婉秋非常興，跟他玩了一個下午。本打算他要是再約自己，還要跟他出來的，結果公務員戀戀不舍不想分手，又約林婉秋一起喫晚飯，還要請她看場電影。人們常說，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就在他們喫飯的時候，公務員開始變形。

林婉秋看到公務員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硬殼甲蟲，坐在對面給自己夾菜，整個身體不堪重負似的來回搖動，翅膀被椅背擠得扭曲著，幾條細細的腿在飯桌上來回揮舞。林婉秋怕蟲子，確切地說，對骷髏是恐懼的怕，對昆蟲則是厭惡的怕。驀然看到眼前出現這麼大一隻甲蟲，林婉秋差點把剛剛喫到的東西全吐出來。

她忍住一陣陣翻湧上來的惡心，盡量平靜地站起來說：“我去下洗手間。”她是往後退著離開座位的，退開幾步纔轉身快步走。就在她退後幾步的時候，奇怪的事又發生了，公務員恢復了原狀。

後來，林婉秋逐漸總結出一個原則，她看到別人變形，是在兩個條件同時具備的情況下：一是這個男人有親近自己的想法，二是他距離自己三步之內。

林婉秋能總結出這一點，因為她後來又見過幾次變形人。她從學校跳槽到公司之後，有一次給領導彙報工作，隔著老板桌把材料遞過去的時候，她看到領導變成一匹狼，張著血盆大口看著自己，尖利的獠牙上掛著長長的口水。等她迅速退後兩步時，領導又變成了一個慈眉善眼的中年人，帶著一種長者的微笑看著她聽她彙報。

還有一次是和幾個同事跟著董事長出去喫飯，主要任務是陪兩個合作單位的領導。董事長的助理剛好生病請假沒上班，林婉秋暫時充任助理，負責點菜買單，給兩個領導敬酒，陪他們聊天。她就坐在兩個客戶中地位比較的那人的旁邊，那個領導看上去很有氣派，講話也客氣，很有見識也很有城府的樣子，可是就在喫飯的時候，林婉秋看到他變成了一頭豬。

豬，除了有點髒，還是沒那麼可怕的。因此她忍耐著，看著一頭豬坐在自己旁邊饕餮大喫，還得不停地陪出笑臉聽他誇獎自己。那天林婉秋基本上沒喫飯，那頭豬還一直說：“你這麼瘦，不用呀！現在的女孩子，動不動就說，有的瘦得跟竹竿似的了，還不滿意，還要減！還是胖一點好看的嘛，可別為把自己餓壞了！身體是的本錢嘛！哈哈哈哈！”

他卻不知道，林婉秋喫不下飯正是因為他的變形。

“我從沒把這些話告訴別人，我特別怕被送進精神病院。我小的時候，曾經跟我爸媽去精神病醫院看一個遠房親戚，那裡的都好恐怖！”林婉秋望著烏真真說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大三時電影美學課，老師給放的電影，那個人們認為他精神有問題的男人，被強行裝進一個很扁很扁、隻能平躺不能坐起的鐵籠子，完全失去自由，他拼命掙扎反抗，後終於安靜下來，絕望地躺在那裡。我到現在也忘不了他那絕望的眼神！”

林婉秋完全縮在了沙發裡，懷裡不知何時已抱了一個抱枕，這樣就更有安全感了。她很怕烏真真詫怪指責，誰知烏真真似乎並不震驚，隻是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地說道：“也許不是你的問題，就好比，唐僧看到的是美女，孫悟空看到的是妖怪，我們面對面看到的是皮囊，X光片照出來的卻是骨骼。我們看不到磁場，可磁場依然存在。五百年前人們還在為太陽和地球誰是宇宙的中心而爭論。我們未知的事情太多，何況你這麼愛幻想的文藝青年，多看到一些現像也不足為怪。”

林婉秋舒了一口氣，又聽烏真真問道：“喝點東西吧？我這裡有綠茶、花茶、咖啡，你喝什麼？”

林婉秋道：“咖啡吧。昨晚上睡得太晚，又有些困了，喝咖啡更提神。”

烏真真便去衝咖啡，一邊問道：“昨晚上又失眠了？”

林婉秋道：“嗯。這兩天我不是和王佑一在一起嗎？昨晚上他送我到樓下，臨走的時候他吻了我。”

烏真真道：“哦，你又看到了變形人？”

林婉秋迷惘地搖搖頭，說道：“不，他沒有變形，他仍然是一個正常的‘人’，沒有變成動物、機器、骷髏，或者蟲豸。所以我一晚上也沒想通。”

烏真真笑道：“這不是很好嗎？公主吻了青蛙，青蛙變回了王子。我們大學時就愛說，你像個生活在童話裡的人，所以你就當是童話裡的詛咒解除了就好了。現在恢復正常，你也該戀愛結婚了！”

林婉秋道：“可是我並不覺得十分動心，隻是奇怪他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我來找你，也是想問問你，你們談戀愛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喜歡對方，纔會跟他談下去，纔會跟他結婚？”

烏真真抬頭望了望牆上，牆上掛著她和老公的合影，她望了他一會兒，說道：“我確實挺喜歡這個小警察的，就憑他長得這麼帥，我也舍不得把他讓給別人。何況他對我這麼好，又特別耐打，你揍他幾下他也不疼不癢的，從不和你計較。除了愛喝酒這個臭毛病，別的方面我還真挑不出他什麼毛病。”

林婉秋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喜歡王佑一。十餘年不見，我對他的印像很模糊了，他說得那麼親切，聽上去就像在撒謊。而且，他隻是來出差的，他在南我在北，相距三千裡，好像並不適合戀愛結婚。”

烏真真道：“未來的事的確不好說，不過如果不試一試，肯定是連未來都沒有的。你隻要不討厭他，何妨試著交往下去？”

林婉秋困惑地嘆了口氣，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纔來找你。他早上給我發了一條短信，說上午就能把事情辦完，下午沒有別的安排了，到時候還和我聯繫。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去見他。”

烏真真嘆道：“反正還有一會兒工夫，不用急著做決定。看你熬夜熬的，先放松心情，休息一會兒吧。”

林婉秋點點頭，端起茶幾上的咖啡嘗了一口，略微有點燙，便放下了，仍舊抱著抱枕，歪在沙發裡沉思。烏真真端著自己的咖啡輕輕攪了幾下，也陷入了沉思。近午的陽光沐浴著她們，無數微塵在光影裡徜徉。林婉秋心情慢慢放松，困倦便襲了上來，這個沙發又如此舒適，她居然快要睡著了。

她朦朦矓矓想起昨天晚上，王佑一笑著對她說：“你說這世界上還有其他平行空間嗎？我們這些年沒有在一起，可我看到你還是覺得很熟悉，也許另一個空間的我們，這些年一直在一起呢。”

林婉秋迷迷糊糊地嗔怪道：“又在撒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