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六月初八,宜婚嫁。
我替面前身著大紅嫁衣的女子理好婚服上最後一道褶皺,為她戴上金色流蘇的發冠。這是最好的華霓錦,繡著宋國最高規格的鳳紋,像征著新娘今後的尊貴。這或許是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嫁衣,可我的姐姐並不開心。
我的姐姐,亡國的齊國遺女,芳名冠絕天下的美人——姜期期。為了得到她,四國混戰,最終的勝者宋國國君終於在吞並了其餘三國之後,得以迎娶我的姐姐。
銅鏡裡的女子有一副驚為天人的容貌,在盛裝之下,更是美得無以復加。期期摸摸她的發髻,輕輕地說:“九九,你還是不會梳發髻。”
我笑著撫摸她柔順的發絲:“姐姐向來知道我笨,要不要我叫末蘭來給姐姐重新梳一個?”
期期抓住我的手,回過頭來看著我:“那有什麼要緊?這是九九你親手為我梳的。而且這個婚,反正也是結不成的。”
說完之後,她沉默了一會兒,眼裡漸漸泛起淚光:“終於要結束了,對吧?”
我抱住她,拍著她的背:“對,馬上就結束了。”
我的姐姐,終於可以結束她這場盛大的復仇。
“我們會死嗎?”她抱著我顫聲問道。
“我們都會活著。”
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這幾年來一向是我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我知道她從一開始便做好了焚身殞命的準備,如今要好端端地活下來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我姐姐所做的是為了復仇,而我所做的是為了讓我們能活下去,僅此而已。
我也隻能做這麼多了。
婚禮場面是隆重而熱烈的。我聽說大大小小十餘國,每一國都派了使者來參加宋國國君的婚禮,並送來了賀禮。我扶著姐姐的手,帶著她走過長長的紅毯,伴著紛飛的花瓣和盛大的鼓樂,穿過所有或好奇,或諂媚,或輕蔑的眼神。自然所有的目光都是投注在姐姐身上的。說到底,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傳聞中禍亂四國的美人,究竟生了怎樣一張動人的臉龐。
座上那個年過半百還要穿上新郎的紅衣的王,笑得春風得意。他無非是想要炫耀,炫耀他戰勝三國的功績和他美麗的妃子。
賓客們熙熙攘攘,交錯的身影之間,突然躥出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他極快地幾步越上臺階,撲在宋王身上。血濺三尺,宋王的笑僵在了臉上,難以置信地望著胸口上插的匕首,分毫不差直刺心房。那個刺客一招得手便撥刀自刎,倒地而亡。
仿佛時間凝滯,大殿上無人出聲,唯有慶典的鼓樂聲繼續熱烈地奏響,荒誕地慶祝這場悲劇。
也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王上!”所有的賓客如夢初醒,騷亂成一團。我看著跑向宋王尸體,一臉焦急、眼裡卻透著漫不經心的太子厲琰,不禁笑起來。
竟比我想像的還要快。想來厲琰這樣有纔能又有野心的人,早已對他的父王忍得不耐煩了吧。
更何況他再不動手,他父王就要娶了他心愛的女人。
期期抓緊了我的手,她向來善良,見到血腥場面就會慌張。雖然我早就告訴她這個婚不可能結成,但是她肯定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我附耳安撫地對期期說:“滅齊國的四國亡了三國,死了一國國君。厲琰他並沒有參與對齊國的討伐,他很愛你,你可以安心地跟著他。”
期期的聲音有些顫,在人聲嘈雜中我聽不見她說什麼,隻覺得她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有些疼。
我的目光越過期期,和另一個人的目光對上。
他是個著錦衣的公子,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嘴唇微微勾起。眼睛顏色不似常人那般漆黑,而是晶瑩剔透的琥珀色。我以為見過期期這樣的美人之後我再不會覺得誰美了,可他仍然讓我驚艷。那是修長、健朗、驕傲的美麗,和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氣息。
這是一種很容易讓人著迷的氣質,像迷霧中的燈火,我能猜想到隻要他笑一笑,就會有無數姑娘願為他飛蛾撲火、落入深淵。
看他的發型服飾,並不特別是哪一國的風格,倒像是常在各國遊歷。八個貌美的女婢站在他身後,也都是低眉斂目,對婚禮上這一出鬧劇無動於衷。
見我看向他,他偏頭微微一笑,溫文爾雅的表像下,像獵人在打量他的獵物。
聲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厲琰對眾賓客沉聲道:“父王遇刺身亡,我定要為他找到幕後真兇。至於齊姜,招致禍端乃不祥之人,拉下去賜死。”
這些年來,期期名聲並不好,四國戰亂因她而起,禍水之名甚囂塵上。名義上賜死姜期期,他要給他的百姓、他的大臣一個交代。
我對期期比口型:“沒事的,他不會傷害你。”這次期期的聲音很清楚,她問我:“那你呢?”
她用泫然欲泣的一雙杏眼盯著我,同時拉著我不肯放手。
我笑著松開她的手:“我們要在此分別了,期期。”
士兵正欲把我也拉下去時,有人出聲:“且慢。”
我看著那個錦衣公子從人群中走出來,對厲琰行禮:“不知殿下可否賣在下一個面子,把這個婢女送於在下?”
厲琰掃我一眼,他愛的隻是期期,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存在罷了。於是他說:“區區一個婢女,姬二公子言重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些嘩然。
姬二公子——姬玉,這樣有名的人物也來了。
他原是現今周天子的第二位嫡子,六年前,他母後、兄長被廢,天子改立新後,他便離開都城洛京在諸侯國間遊歷。姬玉事無定主,反復無常,不接受任何一國的官職,來到哪一國便為哪一國出謀劃策,謀劃多半與戰事有關。聽聞他溫文爾雅卻言辭犀利、機辯過人,所出謀略沒有不被采納的,被采納之後沒有不奏效的。
這些年因姬玉而起的戰火不知有多少,因他興亡的國家不知幾何。
“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是為天下第一說客。
轎子有些顛簸,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了下來。我走出轎子,隻見姬玉站在面前,那八個婢女遠遠地站在一邊,他一身紫色華服,君子如玉,正是應了他的名字。他鳳目勾人地一笑,對我行禮:“姬玉見過九公主殿下。”
我擺手道:“亡國的公主罷了。殿下,以你的身份並不需要給任何人行禮。”
姬玉但笑不語,隻是那笑容裡有些輕蔑的意味。
我靜默了一會兒,問道:“公子為何救我?”
姬玉勾勾嘴角:“我不救你,你也有法子脫身的吧?以公主的聰明,落在別人手上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笑:“我的聰明?”
“人人都道七公主好手段,能引得本是盟友的四國自相殘殺。可是四國的國君也不是傻子,七公主不過是餌,這背後龐大的計劃,是出自你之手吧?”
我愣了愣,這件事隻有我和期期知道,他一個異國之人,如何得知?
他仿佛知道我的疑惑,笑起來:“姬某也曾見過七公主,的確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可惜七公主殿下心地純良,未經世事,隻是尋常的小女兒家罷了。而九公主,姬某曾聽朋友提起過你,依姬某所見,公主並不是等閑之輩。”
“所以期期的事情一出,你就猜到是我了。你這次來參加婚禮,其實也是為了我而來,是這樣嗎?”
“不錯。”
“你想要什麼?”
“要一個婢女,同時也是幫手。”
我皺眉:“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你?”
他笑起來:“因為九公主是個聰明人,知道利害。你剛剛喝的水裡下了毒藥,這毒沒有根除的法子,每三個月要服一次解藥,若是逾期五天不服,便會毒發身亡。”
威脅之語他也輕描淡寫,說得遊刃有餘,坦然極了。
但是我也並沒有覺得生氣。自來這世上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幫助,他算不上君子,卻也小人得坦誠。
“奴婢,參見公子。”我低頭,行禮。
他笑容中有贊許之意,聲音卻淡下來,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九公主從現在開始就死了,你是我從姜期期那裡得到的女婢,你便叫‘阿止’吧。”
“阿止明白。”
我低著頭,眼底是姬玉的一片衣角,深紫色的絲綢上繡著暗暗的流雲紋。
流雲往事,過眼雲煙,世間種種不過史書上幾行墨跡——從前齊國的太史令大人總是這樣對我說。
從此之後世上就沒有姜酒卿了,也不會有人再柔柔地叫我“九九”。姜酒卿同齊國一起被掩埋在塵埃之中,毫無聲息。他日若有人閑來想起齊國的過往——美人姜期期,四國反目成仇——又是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故事。
沒有人會知道那場震動天下的婚宴上,死了一個叫作姜酒卿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