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講故事和“1001”這個數字之間,存在著古老的聯繫。自從《一千零一夜》問世以來,這個數字就有了一種神話般的、致命的回響。在《一千零一夜》中講故事的山魯佐德,在阿拉伯的1001個夜晚,給有可能將她殺頭的國王講故事,以此延緩她的死亡。每天晚上,國王都想把她殺掉,但山魯佐德講的那些饒有趣味的故事片段,使國王不得不讓她多活一天。這樣,他就可以從她那裡再得到一個夜晚,從她那無窮無盡、無拘無束的虛構中再獲得一份慰藉。山魯佐德講故事的這種綿延無盡、教人欲罷不能的特質,仍在為“1001”這個數字賦予某種數學的崇高,某種無窮和無限的品性。但與此同時,這個數字也維持著山魯佐德在困境中的那股致命緊迫感。在暗示無窮無盡的同時,這個數字也道出了精確,道出了局促而緊迫的短暫。山魯佐德所講的那些故事,如今仍然常被人譯為《一千零一夜》,這個譯名用“1001”這個數字來強調無窮與有限、眾多與唯一之間那份讓人心神不寧的相似。在一千零一夜的漫長時光裡,山魯佐德總是隻有一夜可活;夜色漸消之際,死神常伴左右,為每一個消逝的夜晚賦予了大限將至的鮮明感,為充滿活力、不斷衍生的整部作品賦予了確切無疑的“末事”的滋味。
在編輯《有生之年一定要讀的1001本書》的書目時,我發現自己深深陷入了這種山魯佐德式的悖論。本書所列小說的故事,是一樁既漫長又蕪雜的事件,充滿令人意外的轉折和未必可能發生的枝節。要用1001本書來編織這個多重的故事,看起來,從一開始就是一項艱巨的、無窮無盡的任務。當然,要在已知範圍內,將必讀小說悉數收錄,將不讀也罷的小說統統剔除,這樣的終極書單永遠也不可能制訂出來,正如山魯佐德的故事尚未結束,也永遠不會結束一樣。但與此同時,這個數字給我帶來的約束既冷酷又局促。鋻於主題是如此寬泛,1001畢竟隻是個小數目。這裡收錄的每一本書都要捍衛自己狹小的“泊位”,每一個條目都被注入了某種濃縮的能源,它們就像生死攸關一般,竭力爭取自己的位置。每一部長篇小說都是您在有生之年非讀不可的作品。盡管死亡是一幅遠景,但它總在不斷逼近,總是蜷伏在每個瞬間的陰影之中。在您的有生之年非讀不可,這聽起來就像是一個不必急於一時的目標,但您還是得抓緊開始纔行。
寬廣與拘束的矛盾,在這本書的通篇都能體會得到。本書充分體現了小說的多樣性、創造力、機智,包羅了從古(伊索、奧維德、卡裡同)到今的作品(埃米斯、德裡羅和維勒貝克的當代小說)。但與此同時,小說作為一種完備的實體,永遠都不會被我們徹底把握,它拒絕被充分歸類,其整體總是大於部分之和。誠然,有人也許會辯解說,作為穩定、可供辨別的對像的小說,其實並不存在。對於小說這種形式是何時出現的,讀者和批評家們未能達成一致;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中篇小說、散文詩、自傳、證詞、新聞報道、寓言、神話或傳說之間,並無明確的界限。對於無聊小說和文學傑作如何區分,人們當然莫衷一是。確切地說,小說作為一種形式、一部作品,是我們隻能短暫地、片段化地把握的一種富有靈感的觀念;這種令散文體小說成其為可能的觀念,本身就是小說的組成部分。
這樣說來,收錄在此的這份書單,既無意充當嶄新的標準,也不曾自詡要界定何為小說,或是將小說論說透徹。確切地說,這是一份處於求全與偏好這對矛盾之間的書單。為這份書單注入活力的,是小說的精神,是對小說之所是和小說之功效的喜愛。盡管如此,這份書單並不希望,也不打算把握小說、總結小說,或者作出什麼結論來。鋻於散文體小說的形式是如此豐富多樣,它們存在於許多不同的語言之中,又跨越了那麼多個國家和世紀,像這樣的書單難免掛一漏萬,它遺漏在外的那些書目將會永遠,也應該永遠給它留下印跡,將它塑造成型並予以解構。這本書沒有捍衛自己的邊界,排斥那些沒有收錄的作品,而是把自己當作小說的一張快照,當作講述小說史的眾多說法之一。這本書的條目是由一百餘位撰稿人編寫的——這些撰稿人可以說是讀書界的代表,其中有評論家、學者、小說家、詩人、文藝記者——這份書單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化的讀者群體對小說當今面貌的言說為根據的。同樣,這本書也反映出當代讀者共通的優劣判斷,對小說來歷的某種理解,以及對閱讀的特殊熱情。但它在這樣做的時候,是以對千差萬別和無窮無盡的小說可能性的熱愛為宗旨,而不是以區分優劣、去蕪存菁的意願為宗旨。它講述了1001件事,語氣卻是迫切急促的,部分原因在於,它知道它還有許多事未曾提及,還有許多其他小說有待閱讀,在面對講故事無窮無盡的可能性時,再長的故事都顯得太過短促。
在本書中,這種長與短、求全與偏好的結合,也許在每個條目的層面體現得*明顯不過。隻用三五百字——每個條目的字數差不多就是這些——來評說長篇小說這樣復雜的龐然大物,顯然有些瘋狂。哪怕是篇幅短小的散文作品,比如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的《黃色壁紙》,也無法濃縮到三五百字的篇幅以內,更何況是多蘿西·理查森的《人生歷程》、塞繆爾·理查森的《克拉麗莎》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些上千頁的長篇小說呢?面對如此怪物,三五百字能有何作為呢?在進行這一項目之初,這個問題讓我有些懊惱。但隨著本書的付梓,我感到,每個條目的短小精悍正是本書*大的優點。這些條目要做的,既不是對每一本書進行全面周到的評論,也不是要讓我們體會到原作的滋味,甚至也不是僅僅提供一份刻板的情節梗概。每個條目要做的,是以臨終懺悔般的緊迫,反映出每一本小說的引人矚目之處何在,每一本小說非讀不可的原因何在。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形式,能更加有效,或者以更加刺激的強度,傳達這種哀求之意。一位撰稿人在跟我討論這些條目希望實現何種目標時,用了一個詞,我覺得這個詞正好可以拿來形容這本書。他說,每個條目可以看作一個“微小事件”,一場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的閱讀體驗,讀者可以從中以小見大。
在過去幾個月裡,我要感謝的人有很多。從事這一項目是一樁非比尋常的樂事,主要是因為參與其中的每個人,都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熱情和善意。我首先要感謝所有撰稿人。對編寫此書的請求,所有撰稿人馬上便慨然應允,令我大為感動,他們的工作成果質量之高,想像力之豐富,令我難以置信。這確實是為愛和友情而付出的辛勞,所以謝謝你們。還有許多人,他們為本書的制作供過稿,但他們沒有被列為撰稿人。瑪利亞·洛雷(Maria Lauret)未能在書中出現,但我要感謝她的幫助,我還要懷著愛與悲傷,緬懷保羅·羅斯(Paul Roth)。就這份書單應該取什麼名字,我曾在無數張餐桌旁與人做過無數次討論,感謝向我提出建議的每一位。尤其要感謝阿利斯代爾·戴維斯(Alistair Davies)、諾曼·萬斯(Norman Vance)、羅斯·蓋納(Rose Gaynor),我在加迪夫和倫敦,還有在美國和土耳其的家人,以及喬丹全家。深深感謝麗茲·懷斯(Liz Wyse),她的聰明纔智和鎮定自若及幽默感,將*困難的時刻都變成了樂趣。珍妮·道特(Jenny Doubt)以非凡、從容的專家水準和富有想像力的鋻別眼光,對本書做了出版前的全面審讀。目睹她處理這樣繁重的項目在*後階段帶來的多重壓力,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美術指導特裡斯坦·德·蘭西(Tristan de Lancey)和圖片查找員瑪利亞·吉布斯(Maria Gibbs)的工作簡直不可思議。還要感謝出版社的每一位工作人員,尤其是簡·蘭恩(Jane Laing)和茱蒂絲·摩爾(Judith More)。像往常一樣,我要把愛和感謝獻給伯克賽爾·喬丹一家;獻給漢娜,她自這個項目之初就是核心成員;還要獻給愛娃和勞麗,對她們來說,閱讀是一項剛剛開始、富於變化的樂事。
主編這本書讓我了解到有關小說的許多知識。它還讓我了解到,對書籍的熱愛是多麼富有感染力,書籍給我們帶來了多少興奮、友誼和歡樂。我希望,我們在制作這本書時的某些興奮、喜愛和友誼,也能傳達給閱讀這本書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