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出手不凡的作
《且聽風吟》是村上春樹的部作品,即作,不長,譯成中文不到七萬字。然而正是這七萬字讓村上從爵士樂酒吧默默無聞的小老板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因此無論村上本人還是讀者和評論家都很看重這部小說。2001年8月,村上應筆者的要求以《遠遊的房間》為題給中國讀者寫了一封信,信中這樣談到《且聽風吟》(以下簡稱《風》)的誕生:
說起來十分不可思議,三十歲之前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寫小說。還是大學生時結的婚,那以來一直勞作,整日忙於生計,幾乎沒有寫字。借錢經營一家小店,用以維持生活。也沒什麼野心,說起高興事,無非每天聽聽音樂、空閑時候看看書罷了。我、妻,加一隻貓,一起心平氣和地度日。
,我動了寫小說的念頭。何以動這樣的念頭已經不清楚了,總之想寫點什麼。於是去文具店買來自來水筆和原稿紙(當時連自來水筆也沒有)。深夜工作完後,一個人坐在廚房餐桌旁寫小說(類似小說的東西)。也就是說,獨自以不熟練的手勢一點一點做我自己的“房間”。那時我沒有寫偉大小說的打算(沒以為寫得出),也沒有寫讓人感動的東西的願望。我隻是想在那裡建造一個能使自己心懷釋然的住起來舒服的房間——為了救助自己。同時想道,但願也能成為使別人心懷釋然的住起來舒服的場所。這樣,我寫了《風》這部不長的小說,並成了小說家。
進一步具體說來,《風》雖然發表在1979年,但寫是1978年村上二十九歲的時候。自1974年開酒吧以來,也是因為想盡快償還債款的關繫,村上一直起早貪黑,忙得不亦樂乎。但那年閑得不行——按村上的說法,大凡開店總會遇上一段低谷——而又不能因為閑解雇臨時工,致使時間多得不知如何打發。於是他去神宮球場(家就在球場旁邊)看棒球。那天風和日麗,從中午開始他就歪在外場喝著啤酒看一場開幕賽。他喜歡的是養樂多(YAKULT)隊。局下半場,這支隊一位名叫希爾頓的來自美國的球員一下子把球擊去左場——就好像擊在了他的腦袋上,使得他腦袋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寫小說!至於二者有什麼關聯,村上也不曉得。反正那天他喜歡的球隊踫巧獲勝了,而他踫巧冒出寫小說的念頭,並且寫出了獲獎了——獲得了日本有名的純文學雜志《群像》設立的“新人獎”。
獲這個獎其實也有偶然性。《風》從4月寫到夏日。寫的期間他就準備參加征文活動。因為不知如何應征,就去住處附近一家書店翻閱文學刊物,正好看到《群像》要求征文的長度在二百頁稿紙(每頁四百字)左右。而他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寫短篇,於是根據《群像》的要求,以二百頁左右把握長度。“就《風》這部小說來說,我自己也有很多東西不明白。總之這裡邊寫的大部分都是極為下意識地冒出來的。幾乎沒有算計怎麼寫,不曾有總體構思什麼,反正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一路寫了下來。這麼說或許過於誇張,感覺上就像‘自動記錄’似的。在這個意義上,或許是——結果如何另當別論——很有福氣的作品。”盡管如此,他還是返工了一次,二百頁全部寫完後撕掉扔了,又從頭寫了二百頁。重寫時隻用了原來的故事梗概,其他無論比喻還是什麼,再不采取現實主義手法,隻管隨心所欲或者說開玩笑似的寫下去。寫著寫著,他覺得“全身的筋肉開始舒展自如”,有了得心應手之感。每天夜裡在廚房餐桌邊喝啤酒邊寫,頂多寫一個小時,但“很開心”。第二次寫完後,直接寄給了《群像》編輯部,結果獲獎了。“老實說,我沒以為會通過。我隻是因為想寫纔寫的,寫出來的東西放在手上也沒用,心想寄出去再說吧。所以復印都沒有復印。”
獲獎當然讓村上高興和慶幸。而且五名評審委員是以全票通過的。給的評語也饒有興味,下面引用兩段看一下。作為評委之一的日本作家吉行淳之介這樣寫道:
爽淨輕快的感覺下有一雙內向的眼,而主人公又很快將這樣的眼轉向外界,顯得那般漫不經心(nonchalant)。能把這點不令人生厭地傳達出來,可謂出手不凡。不過,我覺得那不僅僅是技藝,也有作者強調的品性融入其間,對此我予以評價。叫“鼠”的那個少年,歸根結底想必是主人公(作者)的分身,卻大體寫得像是另一個人,從中亦可見其手腕。每一行都沒多費筆墨,但每一行都有微妙的意趣。此人生死攸關的分界,在於重心是否轉移到“技走”上面。
另一位評委、文學評論家丸谷纔一指出《風》的風格,深受庫特·馮尼格特(Kurt Vonnegut)和理查德·布勞提根(Richard Brantigan)等當代美國作家的影響,認為是學習美國作家的成功範例,而這乃是其纔華所使然。也正因如此,纔得以在借鋻的同時保持了個人特色。丸谷纔一接著稱贊道:
這方面的處理方式有一種或許應該稱之為日本式抒情那樣的情調。當然,說是作者個性的表現也未嘗不可。如果發揮得好,這種以日本式抒情塗布的美國風味小說不久很可能成為這位作家的。
總之纔華甚是了得。尤其出色的是小說的流勢竟全無滯重拖沓之處。二十九歲的青年寫出這樣的作品,說明當本的文學趣味開始出現大的變化。這位新人的登場固然是一個事件,但給人以強烈印像的,恐怕來自其背後(我估計)存在的文學趣味的變革。
應該說,這兩位評委是很有先見之明的,村上日後的發展程度不同地為其提供了佐證。總之,《風》的獲獎使村上的人生風帆徹底改變了航向。“假如落選,那以後恐怕就不會寫了,倒是說不清楚。如果不先獲個獎就難以寫下去這一面我想是有的。”小說獲獎著實讓村上周圍的人喫了一驚。與其說為之刮目相看,莫如說難以置信。因為大家都認為那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小說。甚至有人當面說他的小說獲獎是陰差陽錯。也有人勸他適可而止,別再寫下去了,好好開酒吧算了。村上當然沒聽,幸虧沒聽。哪個國家都不缺少開酒吧的生意人,缺少的是能夠提供新穎文學文本的真正的作家。不管怎麼說,作家、文學家永遠是一個民族的驕傲,是一個民族心靈花園的導遊及其自證性(identity)的代言人。
那麼,這部小說作為文學文本的新穎之處表現在哪裡呢?顯而易見,主要表現在它的文體或者語言風格:簡潔明快,爽淨直白,節奏短促,切換快捷。如《風》節所說的,“沒有任何添枝加葉之處”,簡直像“一覽表”。小說當然是用日語寫的,卻又不像日語,不像傳統的日本文學作品。這點同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等人比較一下就更明顯了。或者說日語味兒很淡。村上認為日本小說過於利用“日語性”,以致“自我表現這一行為同日語的特質結合得太深了,沒了界線”,而這對於他實在過於沉重(heavy)。也正因如此,他原來幾乎沒有當小說家的念頭,沒以為可以用日語寫出小說。“說老實話,寫這個的時候我不知怎麼寫纔好。起始用現實主義大致寫了一遍,同一故事梗概同一模式,隻是文體是用既成文體或者說用普通小說文體寫的。寫完一讀,實在太差了,覺得該是哪裡出了毛病……所以索性推倒重來,開始按自己的喜好寫。先用英語寫一點點,再翻譯過來。結果覺得很順手,那以後就一直用這種文體。”換言之,《風》的文體一開始乃不得已而為之,嘗到甜頭後纔開始刻意經營——“別人怎麼看待我是不大清楚,但如今想來,我覺得自己是將貼裹在語言周身的各種贅物衝洗干淨……洗去汗斑衝掉污垢,使其一絲不掛,然後再排列好、拋出去”。他又說將語言洗淨後加以組合是他的一個出發點,“我想我是有能力從這裡出發組合得更好的,盡管那是非常不完全的、原初性的東西”。日本文學評論界雖然對村上作品議論紛纭,褒貶不一,但對於其文體的看法大體一致,認為有創新性,近乎透明,了無阻翳,可謂開一代新風。甚至認為其文體的新穎意味其對世界理解的新穎,並非語言的新穎(關井光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