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鐮》
村子裡有很多孩子割草。放學之後,我也割。我們割了草送到生產隊的飼養棚裡。十斤草換一個工分。工分是人民公社時期社員勞動的計量單位,也是年終分配的重要依據。當時流行的話叫“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
我天生不是個割草的料兒。我姐姐一天能割一百多斤,掙十幾個工分,比男勞力掙得還多。有一天我隻割了一斤草。當我把那一斤草提到飼養棚時,在場的人大樂。飼養員趙大叔用食指挑著我那一斤草,說:“你真是個勞模兒!”——從此我有一個外號“勞模兒”。
晚飯時,全家人聚在一起批評“勞模兒”。
我爺爺說:“想不到我們家還能出‘勞模兒’,你割的是靈芝草吧?”
我爹說:“你坐在地上,用腳丫子夾,一下午也不止夾一斤草吧?!”
我娘說:“你到底干什麼去了?”
我姐姐說:“肯定是偷瓜摸棗去了。”
我哭著說:“我跑了一下午,到處找草,但是沒有草……”
我姐姐說:“明天你跟著我,不許亂跑。”
但我不願意跟我姐姐去割,我願意去找田奎。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經常夢到在村頭的大柳樹下看打鐵的情景。那把已經初見模樣的左鐮在爐膛裡即將被燒白了。不,已經被燒白了。那塊即將加到鐮刃上的鋼也燒白了。老三奮力地拉著風箱,他的身體隨著風箱拉杆的出出進進而前仰後合。老韓用雙手攥著長鉗先把左鐮夾出來,放到鐵砧上。然後他又將那塊鋼加到鐮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揮棒一樣的錘子,對著流光溢彩的活兒打了第一下。小韓掄起十八磅的大錘,砸在老韓打過的地方,發出沉悶得有點發膩的聲響。鋼條和鐮已經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風箱,搶過二錘,挾帶著呼呼的風聲,沉重地砸在那柔軟的鋼鐵上。爐膛裡的黃色的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著他們的臉,像暗紅的鐵。三個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錘互相追逐著,中間似乎密不通風,有排山倒海之勢,有雷霆萬鈞之力,最柔軟的和最堅硬的,最冷的和最熱的,最殘酷的和最溫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轉低徊的音樂。這就是勞動,這就是創造,這就是生活。少年就這樣成長,夢就這樣成為現實,愛恨情仇都在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鍛打中得到了呈現與消解。
《鬥士》
母親說武功親口對她說過,某年某月某日,他用農藥浸泡過的饅頭毒死了方明德大兒子家豬圈裡那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某年某月某夜,他手持鐮刀,將黃耗子家那一畝長勢喜人的玉米,統統地攔腰砍斷。某年某月某夜,王登科家那一大垛玉米秸稈,突然燃起了衝天大火,也是武功干的。連續十幾年的大年夜裡,我們村和兩個鄰村,總會有草垛起火,這也都是武功干的。我說,難道鄰村也有人得罪過武功嗎?母親說:他這人,脾氣怪誕,你對著他打個噴嚏,很可能就把他得罪了。他還會裝神弄鬼呢,母親說,你還記得十幾年前修鞋的顧明義在橋頭遇到鬼被嚇出神經病的事嗎?那也是武功干的。母親嘆息著,說,他這樣胡作,總有一天會作死的。但事實證明,武功沒有作死,而且他還順利得獲得了“五保”,他放了那麼多次火,干過那麼多的壞事,竟然沒被人捉住過,這也真是一個奇跡。母親說,他干得這些壞事,總會受到報應的,但你一定要給他保密,因為他隻對我一個人說過,連你爹都沒告訴。
我似乎明白武功的心理,但我希望他從今往後,不要再干這樣的事了。他的仇人們,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個笑到最後的勝利者,一個睚眥必報的兇殘的弱者。
《天下太平》
大街上沒有人,一條狗夾著尾巴,匆匆地跑過。一隻麻雀叼著一隻知了從很高的空中飛過。那知了尖厲地鳴叫,拼命地掙扎。小奧聽出了知了的憤怒和不服氣,這麼大的知了被小麻雀兒擒住,它怎麼能夠服氣?果然,那知了掙脫了麻雀的嘴,尖叫著鑽到天上去了。小奧從來沒有想到知了能飛得這樣高。那隻失去了獵物的麻雀,筋疲力盡地落在張二昆家的門樓上,半天纔發出了一聲叫,仿佛老人嘆氣。
“這話說的,有水平!您一定是隊長!”二昆道,“本來,我是想給你們個出頭露面的機會。”二昆晃晃手機,說,“我們村子裡的人,在我的培訓下,都有強烈的新聞意識,都能熟練地使用手機的錄像功能,上到百歲老人,下到五歲兒童。”二昆指指舉著手機的村民,繼續說,“你們想,人民警察,頂風冒雨,前來解救一個被鱉咬住手指的留守兒童。這樣的視頻,在網上發布後,你們馬上就是網紅。你們成了正能量滿滿的網紅,你們領導也會高興,你們領導一高興,等待你們的,不是立功就是提升!可是,你們竟然發牢騷,罵人,這個視頻要是在網上一發布,那是什麼後果,你們自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