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文三兒在酒館裡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滿嘴跑火車。文三兒的酒癮大,一天不喝就渾身難受,可真要喝起來又喝不了多少,頂多三兩,一過四兩就麻煩了。但凡醉酒之人分兩種,有人喝醉了倒頭就睡,絕不惹事,而文三兒卻不幸屬於第二種。他通常是二兩酒一下肚,脾氣立馬見長,瞅誰都不順眼,此時一股優越感便油然而生,話語間也有了高人一等的口氣。若是四兩酒下肚,情況就會惡化,時不敢說的話敢說了時不敢干的事也敢干了,四九城黑白兩道的成名人物,他誰也不尿,逮誰和誰擼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氣概。張大帥占領時,到處都掛張大帥的畫像,有一次文三兒又喝高了,竟然指著張大帥的畫像指名道姓地愣要張大帥的娘,幸虧當時沒人去舉報,不然文三兒非讓人了腦袋不可,那天文三兒也就喝了四兩酒。
對這類人,京城人有自己的說法,叫“酒膩子”。
今天的情景又有點兒懸,文三兒和他的酒友二順子先是各要了二兩“燒刀子”,哥兒倆就著一盤拌三絲兒喝起來。二順子在廊房頭條賣烤白藷,也算是文三兒的朋友。他長得瘦小枯干,一看便知是小時候營養不良影響了發育。他坐著時高矮和文三兒差不多,一站起來就露了餡,兩人一比個頭,一米六五的文三兒頓時顯得高大偉岸,關鍵是二順子的腿太短,不光是短,還有些羅圈,這就更顯短了。
二順子很崇拜文三兒,他由於個子矮總受人欺負,人都喜歡找靠山,在二順子的眼裡,文三兒是個不露相的真人,別看是個拉車的,那不過是種職業掩護罷了,一般行俠仗義的江湖好漢都有這種嗜好,濟公不是還總扮成叫花子嗎?文三兒大概就屬於這類人。
文三兒六歲時父母雙亡,是鼓樓一帶的丐幫收留了他,至於他後來為什麼脫離了丐幫,改行拉洋車,文三兒一直諱莫如深。丐幫向來是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江湖團體,其內部有著森嚴的等級制度和行規,他們有自己的價值觀和紀律。叫花子是不可小覷的,他們一旦結成團伙,其能量之大連警察局也得讓三分。二順子曾問過文三兒在丐幫裡的地位,文三兒總是笑而不答,這種曖昧的態度很容易使人產生一些聯想,因此二順子深信文三兒在丐幫裡地位很高。
文三兒的二兩酒下肚,按慣例已入一種亢奮狀態,他正在給二順子講“燕子李三”的逸聞。據文三兒說,李三曾和他拜過把子,他比李三小幾歲,因此文三兒管李三叫“三哥”。
文三兒又要了二兩酒,眨著紅紅的小眼睛侃侃而談:“那還是民國二十三年的事兒,那天我拉車出了一身臭汗,正坐在正陽門樓子乘涼,就覺著有什麼東西掉在我腦袋上,仔細一看,原來是栗子殼。誰這麼大膽兒,敢往咱爺們兒腦袋上吐栗子殼?這不是活膩了嗎?我抬頭剛要罵,卻發現上面連個鬼影兒都沒有,再仔細瞅瞅,發現栗子殼是從正陽門匾後面掉出來的。噢,我明白了,我三哥叫我呢。那牌匾離地幾十丈高,一般人瞅著都眼暈呀,除了我三哥誰還有這能耐?我就喊,三哥,您找兄弟有事兒嗎?我話音沒落,就見那牌匾後面‘嗖’的一道白光衝那樓角的飛檐去啦,再一瞧,你猜怎麼著?我三哥一個‘倒掛金鉤’掛在了飛檐上……”
二順子聽得眼睛有些發直,他咂巴著嘴道:“嘖,嘖,文哥,這是真的?你怎麼沒和李三學呢?”
“這你就不懂了,江湖上是有規矩的,朋友是朋友,門派是門派,我和三哥輩朋友,各有各的門派和身份,哪有夫的道理?好好聽著,別他媽瞎打岔……那天我三哥倒掛在飛檐上問我,兄弟,今兒個晚上有工夫嗎?要沒事兒就陪我泡泡澡去。我說行呀現在就走吧。三哥他一個‘鷂子翻身’就飛下來了,飄飄忽忽地正落在我的洋車座上,我扶著車把愣沒覺出分量,要不怎麼叫‘燕子李三’呢……”
文三兒朝窗外一指:“你看馬路對過兒,那不是個澡堂子嗎?我三哥洗澡就認那兒。那天也是該著有事兒,我們倆澡堂子就讓偵緝隊的眼線給報了。我三哥脫衣服比我快,我褲子還沒脫下來,他已經池子了。等我脫光了往裡走時,偵緝隊的人也到了。好家伙,四條大門就熱水池子,想把我三哥按住。你想啊,偵緝隊的人是好惹的嗎?沒點兒本事想干偵緝隊?門兒也沒有。當時我慢了一步,去幾秒鐘,就聽見‘撲通’‘撲通’幾聲,你猜怎麼著?我三哥一眨眼工夫就把四條大漢在池子裡啦,跟他媽扔面口袋似的……三哥他光著腚一個‘旱地撥蔥’躥起兩丈多高,隻見一道白光從天窗射出去,天窗的玻璃‘嘩啦’一聲都落在那四條漢子的腦袋上,砸了個頭破血流。我抄了塊浴巾往腰上一圍,也躥到了門口,見我三哥站在澡堂的房頂上,像隻老鷹一樣一縱身就飛過馬路,落在路南的房頂上,他回頭衝我一抱拳,身子一閃就沒影兒了……”
酒館裡的人都被逗樂了,酒館老板笑罵道:“文三兒,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稅,出門瞅瞅,從馬路對過兒躥過來至少有十幾丈遠,李三長著翅膀哪?就算他真是隻燕子,擱熱水池子裡泡一會兒羽毛也濕了不是?還飛得起來嗎?除非他不是燕子,是沒長毛的‘燕嘛虎’ 。”
大家都哄笑起來。
《京城晚報》的娛樂版記者陸中庸是酒館常客中最有學問的,他扶扶眼鏡咬文嚼字道:“謬傳,謬傳,燕子李三的事我知道,此人原名李景華,京東薊縣人氏。李三出道後以偷盜大戶人家為主,如洛陽警備司令白堅武,北洋政府臨時執政段祺瑞,潘復,軍界巨頭張宗昌、褚玉璞等,有時也偷盜普通商號。民國二十三年,李三偷竊西單麗華綢緞莊時被偵緝隊捕獲。地方法院開始審理燕子李三盜竊一案,曾蔡禮先生做李三的辯護律師,蔡禮先生和我是朋友,他認為所謂的‘燕子李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江洋大盜,隻不過是一個善於攀登的普通竊賊而已,民間關於他的傳說是被誇大了。李三後來被法庭從重判處十二年徒刑,服刑時病死在監獄中。至於文三兒和‘燕子李三’曾拜過把子的說法,我看是不足信,因為文三兒酒後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記得他上次還說曾和中山先生結拜過,當然了,那次也是酒後……”
眾人大笑起來。
“砰!”文三兒把空酒盅重重在桌上,他的臉已成醬紫色,兩眼發直,他努力挺直了身子,在酒館內環視了一圈兒,露出了滿臉的不屑。他放肆地指著喝酒的人們:“你們哪,都是……俗……俗人,井底下的蛤蟆……你們見過多大的天兒?文爺當年在……在江湖上好歹有一號,你們知道嗎?說出來嚇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