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總有珍惜的理由
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吧,也可能是隻有六七歲,記不清楚了,然而那一天的驚慌、恐懼、難過,依然強烈地在心裡糾纏、盤桓,仿佛那一天至今仍未過去。漫長的一日,漫長的驚嚇,漫長的失敗的告別。
那一天是中午時分,星期日,如常的一家五口到灣仔的英京酒飲茶,如常的在回家的路上父母親有了口角,不如常的是這回吵得特別厲害,還動了手,一切發生得那麼出人意料。母親抱著我妹妹,和父親走在前頭,我和姐姐慢吞吞地跟在後面,我應該是在一邊走路一邊翻讀《兒童樂園》之類的漫畫。突然,我母親“哇”地慘叫一聲,我抬頭望去,見她用右手掌撫著臉頰,左手仍然抱著妹妹;我父親站在她身邊,瞪目蹙眉,一臉怒容。
我母親也非省油的燈,揮拳掄向我父親的肩臂,兩人一陣拉扯,我妹妹哭了,我母親哭了,我姐姐哭了,我也哭了。我父親有沒有哭,我忘記了。但清楚地記得我母親扭腰轉身,抱著我妹妹穿越電車軌道衝到對街,剩下我父親、我、我姐姐,一大兩小,站在莊士敦道街頭手足無措。莊士敦道的名字跟溥儀的老師 R. F. Johnston 無關,而是紀念十九世紀的英國駐中國商務第一副監督 A. R. Johnston,他曾經擔任香港英治時期的副總督。
我母親回娘家去了。其實她並沒有真正的娘家可歸,我外公外婆租住在一棟房子裡的一個狹窄房間,隻容得下一張上下鋪床,所以她隻能投靠她姐姐,即我姨母,她一家五口住在新界區的政府公共房屋,三十平方米,勉強可讓她和我妹妹借居一陣。而這“一陣”,大約三四天的日子,於我恍如漫無止境的無助歲月,在軒尼詩道的家裡等待,等待,再等待,等待我母親的歸家身影。軒尼詩道以第八任港督 John Pope Hennessy 命名,跟干邑洋酒無關。
那三四天是我首回實實在在地體會到“家”的意義,或該說,體會到“家之毀散”的意義。五口之家頓變三口,我父親中午到報社上班,深夜始回,我和姐姐相依為命,一天跟我母親通一兩通電話,寥寥數語,掛上話筒後比通話前更覺淒涼。在那幾天裡,我父親問過我和姐姐兩回:“如果爸媽離婚,你們選擇跟誰生活?”我沒聽見我姐姐如何回答,我心裡的答案則是“媽咪”,然而不敢對我父親直說,隻是支支吾吾,回避不說,而他也沒追問。
那恐怕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從我父親的眼裡窺見哀傷。他的眼神,如此灰暗,如此無奈,如此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家三口,愁眉相對,家仍是家卻又家不成家,人事成毀,竟是可以如此把你殺個措手不及。
到了第四天,事情終於有了轉機。中午時分我父親跟姨母那邊通了電話,然後興高采烈地對我和我姐姐說:“換衣服吧,我們去接媽咪!”三個人出門,搭車,搭船,再搭車,在那年頭從港島去一趟新界,天長地久,交通緩慢得似遙無止境的西行取經。這一天,我的腦海影像由三組片段組成。第一組是車船上的雀躍心情,望向窗外,海浪、樹影、山崖飛快地在眼前閃過,陽光不一定明媚,但我心裡認定了是陽光明媚。
第二組是踏進我姨母家門,我母親滿臉尷尬,我父親亦滿臉尷尬,我姨母和姨父則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氣氛像節慶團聚,又不似節慶團聚。
第三組影像是在高高的天上。我父親帶大家到荔園遊樂場玩耍,坐上摩天輪,那年頭規管不嚴,一家五口擠坐在一個小鐵箱似的座椅上,鐵箱從低往高爬升,緩緩地,緩緩地,差不多爬到頂點,朝下回轉降落,緩緩地,緩緩地。後來的速度便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兩圈、三圈、四圈,摩天輪高速轉動,風聲在耳邊呼嘯鳴響。我非常害怕,但無法確定是因為恐懼於高度,抑或是擔心當輪子停定,我們踏出座椅,這個五口之家將再度崩析離散。人在高處,我既快樂,亦感到不安全,在往後的日子裡,我有畏高焦慮癥,如果你說跟這童年經驗截然無關,我是不同意的。
“家”之銘印說來從我出生以來已經牢牢附著。我叫什麼名字?家輝嘛,家輝,家之光輝,為家求取光輝,替家發揚光輝。我姐姐叫作嘉麗,我妹妹叫作嘉慧。嘉與家,音同字不同,身為兒子的我從呱呱落地的一刻開始已須替家承擔責任。香港常有所謂“獅子山下精神”,意指具備刻苦耐勞的拼搏精神,而且懂得靈活變通,所以纔成全了香港的經濟和社會成就。但其實,“獅子山下精神”的另一素是重視家庭,即廣東人所謂的“顧家”。自 1841 年以來,一代又一代的香港人因為不同的理由從四面八方移居至此。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裡,求生存,覓生路,面對變動不安的環境,還有什麼比家庭更能憑借依靠?家,是生活的資源,亦是精神的寄托;家,既是夢想,亦是現實。
此之所以許多香港男子被父母取名家輝,有地位或無地位,有財富或無 財富,都一樣,家在名上,家在心裡,不可無家。
可是說來有點荒唐,卻又是真實的事情:我母親同樣是“顧家”的女人,但,至少據她自己說,她之所以在眾多男朋友裡選擇我父親,關鍵理由正在於我父親在結婚以前沒有家。我父親是獨生子,我祖父亦是獨生子,我父親十六歲喪父,十七歲喪母,承繼過來的財產或輸掉了,或被騙了,孤身一人,“馬死落地行”,輟學打工,在報社做小記者、小編輯。父親認識我母親後,追求她。但追求她的男子不止他一人,他求婚,她猶豫未定,左盤右算,最後,終於,點頭答應。因為一來她若拒絕,以我父親的剛烈性情,想必日夜借酒消愁,自暴自棄,她不忍心毀了這樣的一個男子;二來呢,我母親像做投資買賣般用心琢磨了一下“性認定我父親無親無故,嫁給他,“收益”是不必看婆婆公公的臉色,而她向來豪放不羈,口頭禪是“不怕官,最怕管”,非常痛恨受到管束,所以,盡管我父親無車無房,卻終能奪得他渴求的愛情錦標。
成家後的我父親,不負我母親的期望,給了她極大的自主自由,馬家一直女權至上,由我母親當家做主。若干年後她把我外婆外公接來同住,家裡亦常出現伯婆(我外公的大嫂)、叔婆(我外公的弟婦)、姨婆(我外婆的妹妹)、太婆(我外公的後娘)等女性長輩,或借居數月,或暫住數年。我母親來者不拒,既是因為“顧家”,也是貪圖她們能夠幫忙做家務,讓她可以經常出門打麻將,會朋友。除此以外,我家也出現了其他男性成員,三個舅舅,或酗酒,或嗜賭,沉淪於現實泥濘,在麻煩與麻煩之間不斷掙扎,我家成為他們在掙扎途中的浮木,抓住了,又放開;放開後,再抓住。總之是多年以來經常出入我家,亦給我家添了不少麻煩。
說句實在話,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是不解的,也不接受。明明是個簡簡單單的五口人家,住在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裡,不算太擠,但加上了一堆親戚長輩,便已經不是一個“擠”字所能形容。外公外婆都抽煙,姐姐妹妹又日漸成長為少女,諸種的不方便、不安全、不舒適,成為我們為他的孝心而付出的代價。然而,我自己年歲越長,越能體會到我父親的想法,慢慢領悟到在其決定背後原來隱藏著一種柔軟而復雜的感情。他說過,“家輝,愛一個人,便也該愛他的親人”,但這隻是第一層的善良。不止的,我相信不止於此。我父親是個父母雙亡的少年孤兒啊,獨自一人謀生於世,種種淒涼酸楚,豈足為外人道。娶了妻子,生了子女,為人夫,為人父,有了最親近的家庭成員,這之於他,是何等的溫暖。接納更多的家人前來共居,謀生的擔子確實越來越重,越來越辛苦,但當他半夜下班回家,瞄一眼房間和客廳的床上、沙發上、地板上的一張張甜睡的臉,不問可知,在疲憊以外,他必亦感到無比充實。終於,他有了一個確確切切的家,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說便是,他必有強烈、充沛的“存在感”。
說句怪力亂神的話:我父親背上有兩顆痣,根據中國傳統的說法,那是“勞碌命”,一輩子工作辛勤。少年的他長得瘦弱,一張長長的馬臉,濃眉大眼高鼻,有幾分營養不良的頹相。年紀越大,工作越重,反而越趨發福,臉圓了,腰肚圓得更厲害,但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神仍然頂天立地地存在,兩三天不刮胡須便有人誤認他是洋人。他極少談及家族事情。或因父母早亡,他來不及探問細節。偶爾喝了酒,他漲紅著臉重復這樣的說法:“家輝,你的爺爺的爺爺是英國人,本姓 Majeson,來中國娶了中國老婆,改姓馬。所以,我看上去像洋人,你看上去也像洋人,因為我們的父繫就是洋人。”
我沒把這話當真,倒常跟朋友們胡吹其他的家族根源版本。其一,我家遠祖本是羅馬士兵,漢朝流落中國,有人問:“您尊姓大名?”他以為對方問他來自何方,答曰:“Roman ! Roman !”對方聽不懂,誤認他的意思是:“老馬!老馬!”
其二,我家遠祖是鮮卑人,本名拓跋六郎,魏晉南北朝時是王室貴冑,“五胡亂華”就是我家遠祖有份干的事情,後來落難了,來到南方,因比其他人更擅馬術,得了“馬王拓跋”之譽,慢慢簡稱為“馬拓跋”,子子孫孫因此姓馬。原先為什麼叫作六郎?不為什麼,隻因我迷信,命書說“六”是我的吉祥數字,隨口亂編故事,理所當然要用上它。
我寫作許多年了,從雜文到小說,我一直想寫我父親的故事,但我是這麼無力和無能。理由非常簡單,對於父親的故事,我知道的根本就不多。或該說是,我知道的非常非常的少,茫無頭緒,難以找到足夠的故事素材。我父親是個寡言的男人,唯在喝得半醉的時候多談幾句舊事,但來來去去都是零碎的述說,說得最多的事情隻有兩件:一是前述的關於我家遠祖的英國根源;另一便是曾有相士鐵口直斷他隻有六十三歲陽壽。所以他在六十二歲半那年把手裡的積蓄花光,而他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依然健在。就這樣而已。我心疼他生了個寫了上百萬字文章的兒子,卻未能讓兒子完整地、有頭有尾地用筆頭記下他走過的人生道路。對迷信文字力量如我的人來說,他是個沒有故事的人,這讓我無法接受。
最近半年算是有了新進展:我父親開始用手機了。我跟他在手機屏幕上溝通,問候,請安,非常簡單地閑話家常,多問了幾句關乎祖父祖母的生平,亦對我和他的關繫有了前所未有的拓展。譬如說,有一回,因為雇人修理計算機之事,我父親擺了烏龍,我有點不高興,傳字對他說:“你這麼做很不好,讓我很為難。我明明說過別這麼做,為何你仍要如此?”傳出之後,心裡不安,覺得說得太重。豈料,半小時後,手機傳來他的回應:“sorry,以後不會了。”這一剎那,我幾乎流淚,因為這一刻,仿佛我纔是嚴苛的父親,他是個受責的兒子,我們的關繫徹底顛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