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剛從拍攝棚走出來的時候,還以為一天的時間又過去了。
他走到外面,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望去,看到南京市新規劃的一部分大樓。據片場的人說,這就是南京的新城區了。
同樣是南方城市,陳牧總覺得南京比深圳、廣州少了很多人。也可能是因為自己每天都要拍攝到凌晨一兩點——打車回酒店的時候,路上已經見不著什麼車輛了,給人一種白天也是冷冷清清的錯覺。
這裡的鼕天遠比南方沿海城市的鼕天要冷得多,空氣中帶著南方特有的寒氣,長了眼睛般往人懷裡鑽。讓人冷不丁就一陣哆嗦。
陳牧沒走出廣東那會兒,還以為廣東以北的地方都算北方,不承想南京也沒能實現集體供暖。前段時間他感冒了一場,隻能窩在酒店裡,房間空調的效果也不怎麼好。制片人嘲笑他說:“當年杜牧到南京的時候是怎麼形容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陳牧病了三四天,直到這兩天身體纔有所好轉,緊接著又投入拍攝。
他掏出打火機,剛想點一根煙,制片人就從後面推開門走出來喊了他一句。
“喏。”制片人遞給他一盒熱乎乎的盒飯,便自己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喫了起來。
陳牧嘆口氣也坐了下來。他沒什麼食欲,但想著下午還有事要做,總會餓肚子,還是像征性地扒了兩口。
“張導今天火氣很大啊。”制片人狼吞虎咽地咽下一口飯,抬頭說了一句。
陳牧搖搖頭,苦笑了一聲,把剛扒拉兩口的盒飯放下了。
“能怎麼辦?演員確實功底不行啊,十七八歲的年紀怎麼會是他們演的這個樣子?”陳牧緊接著又補充一句,“編劇也是的,寫出來的人物關繫亂七八糟。演員又不知道怎麼演,他們以為我們手裡拿的是都市情感的劇本嗎?”
“觀眾愛看嘛,你也不看看咱們拍的什麼劇。演員?”制片人冷笑一聲,“那些都是壓根沒學過表演的大學生。人長得好看點兒,照著臺詞念幾句,拍出來就是網劇了。張導他人脾氣好,換我早不想拍了。”
“就算是為了混口飯喫,”陳牧說,“那些演員演得也太不切實際了,誰的青春活成那個樣子啊?肥波,你的青春是啥樣的?”
制片人哼哼唧唧應了兩聲,被飯給噎到了,跑進攝影棚拿水。
陳牧看著他的背影,回想起他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
肥波是陳牧的大學室友。倆人剛開始還不熟悉。軍訓期間,有一次喫飯時,肥波生怕餓著自己,狼吞虎咽,結果給噎著了。陳牧遞了一瓶水給他,肥波感動得差點兒當場跟他拜把子。
掰著指頭算一下,他們認識快七個年頭了。肥波總說兩個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上大學一起混,畢業後還一起混。
倆人來這家影視公司三年,沒掙啥大錢,城市倒是連續跑了好幾個。
陳牧擔任片場的美術指導,肥波是個制片人,天天為經費的事情發愁。公司隻願意拍一些成本低的網劇:要劇本沒劇本,要演員沒演員。
偶爾大方一點,他們還能坐個頭等艙。肥波總是趁這時咔嚓自拍幾張一連發好幾條朋友圈。他竟然還換衣服拍,說多拍幾張,下次還能用到。
肥波的心跟他的肚腩一樣大,天生就是樂樂呵呵的性格。不像陳牧,二十六的人了還經常傷春悲秋,時不時還要被家裡催婚。他是家裡獨苗,陳父陳母都巴不得他早點回家發展,二老都想早點抱孫子。
肥波拿著一瓶水,咕咚咕咚喝著朝陳牧走過來。
“張導又在裡面兇那幾個演員了,說下午再過不了別想喫晚飯。”
“今天上午過了幾個分鏡?”
“不知道,頂多十幾條。”肥波喝完水打了個飽嗝,捧起飯盒又繼續埋頭啃,“對了,我剛纔跑進去的時候你問我啥?”
陳牧頓了下,這會兒反而不好開口了。剛纔也就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現在要怎麼問?
你的青春是什麼樣的?
矯情。
“沒什麼。”陳牧吧嗒一聲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他倒是還記得自己學生時代的樣子。
隻是該從哪裡開始呢?
他想到了阮曉琪。
“人隻有在當下過得不好的時候,纔會懷念曾經的自己。”
這句話是阮曉琪對他說的。隻是,他現在過得不算好嗎?
確實不算好,但也沒那麼壞。
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的心情都不會有太大的起伏了。
沒有特別開心的事,也沒有特別難過的事。
肥波前段時間還在感慨,說很久沒有真正發自內心地開心過一回了。陳牧也早就習慣了這種沒什麼波瀾的日子,可十七歲時候的他大概不這麼想。
十七歲,聽起來距離現在很久遠了。
今年過年回家的時候,陳牧還被父母念叨,過完年就二十六了。
“二十六”像一個鐵箍,牢牢地套在陳牧頭上,而所謂的“青春時代”過去快十年的時間了。
陳牧想到這裡的時候,手裡的煙剛剛燃到指尖。他搖搖頭,把煙掐了。
回攝影棚的路上,他看見映照在落地窗上的自己的身影,一瞬間有點恍惚,十七歲的時候,他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會是這副樣子吧?
那時候,日子過得比現在要慢。每天做完習題,就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去暢想未來。那個年紀的每個人都覺得未來會是美好的——是夏日夕陽下黃昏操場上的那種美好:所有人都面帶笑容,他們趿著拖鞋穿過跑道。千裡迢迢趕來的微風親吻著每個人的臉頰和頭發,連時間也追趕不上他們的步伐。喜歡的人抬眼就能看到,上課鈴聲永遠不會響起,想見的人永遠不會別離。
陳牧推開大門走進攝影棚,遠遠地看到穿著校服的一群演員在嬉笑聊天。
他低下頭,時光從腳底下蕩漾開去,像是清澈見底的河流。他往前走,波紋擴散開來,恍惚間,他竟然看到了大理石地板上倒映出還穿著校服的自己的身影。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