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
——《詩經?常棣》
常棣,別名郁李、棠梨,屬薔薇科,生長於南方山坡上。常棣的花,常常兩三朵攢在一起,比肩而開。先民有感於其息息相依,歌以詠之:“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寓意同根所出、親密無間的兄弟天倫。
是啊,常棣花兒朵朵開放,花萼、花蒂在陽光下光鮮明亮。但看當今世上眾生芸芸,誰人能比兄弟更親近。遭遇死亡威脅誰不怕,唯有兄弟常常問候和惦記。
人的一生中,手足之情歷經時間之久,所占情分之重,是不爭的事實。兄弟情誼,如山,似水,雄偉壯觀,清澈剔透;兄弟二字,承載著太多的感情。在《詩經?常棣》一詩裡,先民情不自禁地發出“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感嘆,既是對兄弟親情的頌贊,也表現了華夏先民傳統的人倫觀念。上古先民的部落家庭,以血緣關繫為基礎。在他們看來,“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顏氏家訓?兄弟》)。因而,比之良朋、妻子兒女,他們更重視兄弟親情。
一母同胞,血濃於水。古今中外,圍繞手足情出現過許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和詩篇。
東漢史學家、文學家班固自幼聰敏好學,博學多聞。在父親班彪的影響下研究史學,後撰寫《漢書》。但是卻無端遭到小人構陷,以“私改國史”罪名陷入牢獄之災,寫的書也被全部上繳查辦。其弟班超得知此消息後,十萬火急,星夜狂奔,到京師面見皇上。明帝看了班超遞上來的奏折,讓地方官飛馬送來班固的史書核查。
明帝,名如其人,是個明白人。讀閱後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十分欣賞班固的纔華,乃賜班固為蘭臺令史,負責修史,為《漢書》的問世推波助瀾。《漢書》得以名傳天下,班超功不可沒。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試想,若非班超冒死覲見,不言班固被佞臣所害,這部後世“正史”之楷模,怕來不及成書,就灰飛煙滅了。
兄弟就是手心和手背。他們有福可能不必同享,但有難必定同當。
蘇軾和弟弟蘇轍亦是一對情意甚篤、榮辱與共的好兄弟。弟弟蘇轍是蘇軾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兼朋友,因為對未知命運的相互關切,以及在人格上的相互傾慕;他們之間超越了尋常的兄弟私情,達到精神上的真正對話。蘇軾有詩“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嗟餘寡兄弟,四海一子由”。他們的書信往來與詩詞唱和,是蘇軾在塵世喧囂中不可或缺的心靈補益,是蘇軾復原精神氣力的重要源泉。
在蘇軾的詩文中,寫得最多是就是兄弟情誼,許多首懷人之作,為兄弟而發。
初入仕途,蘇軾曾借詩歌與兄弟共勉: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豐三年,蘇轍沿江而上,去黃州探望被貶的兄長,遇江上風浪,不得不在磁湖滯留二日,因念兄心切,詩以寄之:
慚愧江淮南北風,扁舟千裡得相從。
黃州不到六十裡,白浪俄生百萬重。
自笑一生渾類此,可憐萬事不由儂。
夜深魂夢先飛去,風雨對床聞曉鐘。”
夜雨對床聽蕭瑟,縱然短暫,卻是蘇氏兄弟相互鼓勵、扶持的溫馨的精神棲止。兄弟如手足,在情感交彙的那一刻,深深觸動我們的心弦。
蘇軾為與弟弟距離近些,請求外放山東,誰承想遠赴密州,和兄弟距離越來越遠。熙寧九年的中秋月夜,月圓人不圓,蘇軾歡飲達旦,大醉之際更加懷念已五年未曾謀面的弟弟。望月懷遠,生出無限悲辛之感,一曲《水調歌頭》,絕唱千古: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水調歌頭?中秋》
古往今來,月作為相思離愁的載體,在唐風宋韻裡,藻飾無數佳句名篇,曼妙幾多如詩情話。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抒情詩是愉悅或痛苦的心情的自由流露,有了這種心情,就要把它歌唱出來,心裡纔舒服。”而我們在詩歌創造的這種無比悲涼的情境裡,心靈得以淨化。
這個清冷的秋夜,詩人獨自面對這一輪清亮,曰嬋娟,低語情愫。
素服青衣,蛾眉淡掃。今夜的月,似一支乍開的海棠,踩著碎碎蓮步,款款而來。
詩人舉杯邀月,不勝酒力的他,腦際,以及全身,乃至頭頂斑白的發梢上,都氤氳著醇酒的濃香,他喝得酩酊,醉得徹底。仿佛也隻是剎那的幻覺,眼底,星河燦爛,月影迷離,觸之,可及。步履踉蹌的詩人禁不住喃喃自問:“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詩人叩問何人?是遠方的子由,是微醺的自己?是迷蒙的月光,是手執的酒樽?抑或都不是,抑或都是。子由遠在千裡之外,月色彌漫,杯冷酒殘,他觸不到安慰,找不到一個聊以慰懷的答案。
此時,熱鬧,繁華,興奮,激情,誘惑,釋放,白日裡放曠的喧囂,消逝殆盡。詩人的思想遊離身外,生出雙翼穿越杳杳奔向天穹。
蘇軾受莊子影響,素有超然物外的情懷,又崇尚道教的養生之術,所以常有羽化登仙的想法。
現實生活如此令人沮喪,滿懷報國熱情卻備受冷遇,經歷這麼多的不稱心、不滿意之事,迫使詞人幻想擺脫這煩惱人世,遠遁紅塵羈絆,乘著徐徐清風,飛臨廣寒宮,和吳剛持觴鬥酒,與嫦娥霓裳共舞,到瓊樓玉宇中去過逍遙自在的神仙日子。
但很快,他就退卻了這個念想。還是回到人世間來吧,天上宮闕固然不染塵埃,卻不及人間一縷溫暖。他追求遺世獨立的人格境界,渴望現實人生的完滿團圓,洞徹人生的他對現實生活自始至終保持著足夠的熱情。
出世與入世,隱退與仕進的矛盾心情,在詩句裡草蛇灰線,伏延千裡。生性曠達的蘇軾,在詩句中直抒胸臆,表達心中的苦悶和復雜的心裡矛盾並不是最終目的,而是一吐心結,自我紓解,以便重新尋找生存價值,為自己的靈魂找到皈依之所。
蘇軾的詩句中常常充滿宿命的傷感:“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但是蘇軾絕不悲觀厭世,一生在激烈動蕩的宦海沉浮,備受政治傾軋,卻始終肩負強烈的歷史責任感,輾轉在瞬息萬變的職場,純真剛正走完一生。在任職期間,無論在朝中還是外任,都不失一位有能力有作為的封建政治家。
蘇軾一生,以崇高儒學、講究實務為主。儒家有“入世”之說,主張要積極尋求實現自身社會價值的機會。
這首《水調歌頭?中秋》,“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給人以酣暢淋漓的快感和賞心悅目的享受。詩人把手足之情,升華到對人生哲理的探索,醒世妙句,自然天成。《苕溪漁隱叢話》贊:“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