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盧比孔河
段永朝
葦草智酷創始合伙人
這是一部值得從頭仔細讀到尾的書。 在本書正文的最後,作者尼科萊利斯教授提到了一個盧比孔河的典故,寓意深邃。
盧比孔河是古羅馬時期意大利與高盧的天然邊前49年,凱撒統一整個高盧地區之後,揮師南下,來到亞平寧半島盧比孔河的北岸。按照羅馬帝國當時的法律,任何帝國指揮官都不可以跨越盧比孔河進入羅馬,否則將視為背叛。然而,凱撒心意已決,決定渡河。在渡河時,他說了這樣一句流傳千古的話:“The die has been cast(骰子,已經擲出)!”從此,這位未來的凱撒大帝,邁出了征服歐洲、締造羅馬帝國的第一步。
尼科萊利斯教授將這一典故放在全書的最後,可謂意味深長。
一部內容翔實的實驗室日志
這首先是一部資料翔實、脈絡清晰的實驗室日志。我不是神經科學專業的,但即便如此,讀完這本書後,我也頗覺受益匪淺。尼科萊利斯不僅是一位優秀的科學家,還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在尼科萊利斯妙趣橫生的敘述中,大腦皮放電的過程仿佛變成了一首首迷人的交響樂曲,讓人驚奇不已。
在普通讀者眼裡,神經科學這一領域堪稱“高大上”的典範,一說到顳葉和頂葉、內啡肽和多巴胺、腦電圖和腦磁圖,大家的正常反應大約都是“不明覺厲”。2013年初,美國政府和歐盟不約而同地宣布未來10年是“腦科學的10年”,從而使得這一尖端科技,日漸走入尋常人的視野。
順著尼科萊利斯的講述,我們可以辨認出一條充滿艱辛、痛苦但也有歡愉的科學探索之路。但最令人掩卷長嘆的恐怕還是尼科萊利斯所面臨的挑戰。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為了說服神經生理學界的大多數人接受我們的研究發現,我們費了很多口舌,發表了大量文章”。那麼,他要說服的是什麼?
25年的尋找、驗證、思考、對比,尼科萊利斯和他的導師、學生、合作者所突破的並非僅僅信號測量的難題,而是橫亙在諸多神經科學家面前的思想藩籬:“經過25年對大腦風暴的觀察、聆聽和記錄,我發現,皮層的放電活動似乎不隻局限於或不在意傳統細胞結構學所認定的邊界。相反,它們會越過邊界,就好像那些邊界隻是某些人大腦幻想出來的東西。”
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建議讀者觀看尼科萊利斯教授2013年2月在TED大會上的演講,親耳聆聽讓尼科萊利斯一生為之著迷的“大腦風暴交響樂”。
開啟新的可能
在神經科學領域,人們尋找祖母細胞(又稱祖)的努力一刻也沒有停息。2005年6月,《自然》雜志發表了加州理工學院教授羅迪戈·奎安-奎羅(Rodrigo Quian-Quiroa)和他的團隊的研究論文《人類大腦中單不變的視覺表征》。奎羅教授認為,他們找到了對於每張臉來說大腦所對應的單。早在1969年,這就被麻省理工學院的心理學家、認知科學家傑爾姆·雷特溫(Jerome Lettvin)命名為“祖母細胞”。在近半個世紀的科學研究中,很多學者都聲稱自己發現了“祖母細胞”,有人找到了“比爾·克林”,有人發現了“哈莉·貝”、“詹妮弗·安妮斯”等,不一而足。
20世紀80年代,還在巴西聖保羅醫學院求學的尼科萊利斯打算進入這一激動人心的領域時,神經科學的主流聲音還是所謂的“局部論”,即認為大與身體行為、直覺意向之間有著清晰的對應關繫。早年西班牙神經科學家聖地亞哥·拉蒙–卡哈爾(Spaniard Santiago Romóny Cajal)發明染色法,以及1861年法國醫生皮埃爾·保羅·布洛卡(Pierre Paul Broca)在失語癥患者大腦中發現的運動語言中樞(被稱作布洛卡區),德國醫生韋尼克(Wernicke)1874年又做了進一步的研究,發現了語言理解中樞的韋尼克區等,所有這些神經醫學研究都包含這樣一個影響深遠的假設:人類的外在行為和能力,與大腦某個部位的功能有直接的聯繫。
在大學教科書裡模型、布洛德曼分區是標準模型,大承載著明確、清晰的功能定位也是基本假設,而神經科學家的使命就是找出這些內在的映射和關聯。在尼科萊利斯的科學生涯中,他所面臨的巨大挑戰就是如何重新解釋身體行為、知覺意向以集群之間的關繫。
從1989年到美國費城哈內曼恩大學做博士後研究開始,尼科萊利斯就堅持這樣的信念:不能個體看作大腦運作秘密的全部,而應當將大腦皮層想像成一個“強大的時空連續體”。基於這一信念,2002年,尼科萊利斯完成了“意念控制”的動物實驗,通過訓練一隻名叫貝拉的猴子,他們成功地將猴子腦中的意念活動通過腦機接口導出,控制了一隻機械臂的動作。2008年1月的一天,更加驚人的成果呈現在世人面前:一個遠在日本東京的機器人的行走動作完全由美國達勒姆實驗室中一隻猴子的意念控制—整個控制閉環所需要的時間比猴子將自身的大腦意念傳遞到自身肌肉的控制時間還短20毫秒!
尼科萊利斯通過腦機接口技術證實了此前未來學家、科幻作家暢想過無數遍的場景,這一場景類似於電影《阿凡達》中的場景:人的大腦可以通過電纜與機器相連,人可以通過意念活動進入一個完全虛擬的世界。尼科萊利斯證實了這一點!
然而,我想說的是,對人類大腦的思考現在纔真正展開。
尼科萊利斯清醒地知道,他需要跨越的“思想河流”並非那麼浪漫、溫情。在他看來,思想依存性涉及一個歷史悠久的哲學思想,即人類的現實觀、判斷、信仰、解釋以及科學理論都受到了強加於人類思維的強烈偏見的玷污,而且這種玷污是不可挽回的。
越來越多的思想者開始認識到人類思想在受到笛卡爾哲學深度“格式化”之後所面臨的窘境。美國著名神經心理學家、超個人心理大師肯·威爾伯(Ken Wilber)對笛卡論”方法做出了這樣的評述論或者‘分而治之’這種理論的毒害如此之深,其中一個主要原因論的謬誤已經形成了思維的根基,因此無法通過思維來將其‘連根撥起’了。”
不僅如此,基論”的科學觀同樣令大眾的科學思維受到了毒害。尼科萊利斯堅定地支持著名進化論科學家、古生物學家斯蒂芬·古爾德(Stephen Gould)的觀點:“社會偏見以及帶有偏見的思維模式對我們了解世界的方法有著強有力的影響,然而,每一位科學家在探究任何問題時都會運用帶有偏見的思維模式。有關‘科學方法’完全理性、客觀的刻板印像,把科學家看成是合乎邏輯的且可以互換的機器人,這種刻板印像隻是自利的神話。”美籍華裔物理學家、麻省理工學院復雜繫統科學家歐陽瑩之在其1998年出版的《復雜繫統理論基礎》一書中曾這樣寫道:“科學主義過分炫耀科學且背離科學精神,這激起了許多科學家對科學驚人的敵意。我們不要僅僅抱怨公眾不願意支持科學研究,或許我們應當檢查自己,看看是不是我們做得太過分了,而成了科學主義。”
在我看來,我們承接、延續著500年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等科學理性精神的光輝,享有並繼承著豐碩的文明成果,但與此同時,我們思想的“底座”不幸被“格式化”為笛卡爾主義的,不幸將還原論、確定論和可分離原則作為一切思考的基本方法。我們所形成的浸潤其間的“工業思維”以及受其母體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西方形而上學)塑形的這個大腦,已成為橫亙在我們面前的“盧比孔河”。
穿越大腦與機器、大腦與身體、一個大腦與另一個大腦之間奔湧著的“河流”的旅程剛剛開始,而跨越思想鴻溝的道路卻依然漫長。
過河?過河!
聆聽大腦“交響樂”並非如我們想像的那般愜意。這不是在音樂廳,我們聽的也不是肖邦或者貝多芬的樂曲。
有些人可能擔心“腦聯網”或“腦機接口”會帶來可怕的後果:有朝一日,某個的“老大哥”或某個技術超群的天纔會控制整個世界,或者更糟糕的是,某段代碼通過自我復制使機器僭越人類,進而接管整個地球。對於真有這種擔心的人來說,他的“科學觀”可能還停留在笛卡爾時代—幾乎所有的科幻作品都是這個戲碼。尼科萊利斯可不這麼看,他樂觀地認為,我們需要的恰恰是“將大腦從身體的局限中解放出來”。
在回顧人類飛行器的發明史之後,尼科萊利斯指出,人與機器結成意義深遠的聯繫,將導致一種新的“身體圖式”產生。這種身體圖式是大腦對觸覺信息產生的某種感知,這種感知仿佛進入了骨骼、肌肉,成了身體的延伸。
“身體圖式”的概念最早見於100多年前英國神經科學家亨利·海德(Henry Head)和戈登·霍姆斯(Gordan Holmes)的觀點。尼科萊利斯深化了這一觀點,他認為:“就像猴子和人類精通於使用人造工具一樣,大腦也將這些工具同化為自己的一部分,成為與身體無縫連接的真實外延。正是由於這些身體圖式的存在,我們纔擁有將超過自身極限和有關姿勢、動作及位置的認識投射到手中的工具之上的能力。”工具被“同化”到大腦之中,這是一種深刻的哲學洞見。
德國現像學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在其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存在與時間》(德語:Sein Und Zeit)中,曾細致地分析過器具之於人的“上手”狀態。海德格爾認為,人的日常生活總是與器物打交道,這器物包括錘子、鑰匙、扳手,也包括道路、橋梁、樓梯和餐桌,與器物打交道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而打交道是一個使用的過程,而並非認知的過程(這一思想可以讓迷戀認知科學的科學家更加深思)。海德格爾將人和器物的存在劃分為兩種狀態,一種是“存在”,另一種是“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前者是現像學的存在而不是古典哲學中抽像的本體,而後者則是被俗世包裹、纏繞、羈絆之下的存在狀態。
海德格爾還有一個中心概念叫作“煩”。簡單來說,就是指器物和人之間如果“不上手”或“疏離”,人就會生出“煩”的情狀。“上手狀態”則是人與器物之間的“同化”。
再來看看中國著名哲學家、思想家莊子的著作《養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我們就會對這種“人與器物之間的同化”報以會心的微笑。
尼科萊利斯對其長達25年的研究工作進行了敘述,並總結出了10大原則和2個假設,它們正是本書的思想精華。比如對於“可塑性原則”,尼科萊利斯指出:“皮所創造的關於世界的表征並非固定不變的,而是不穩定的。在我們的一生中,根據新經驗、新的自我模式、外部世界的新刺激以及新同化工具等的不同,這一表征會進行不斷的調整。”
“工具是人的延伸”這一古老的信念在神經科學家這裡獲得了全新的意蘊:這種延伸並非隻是“器物”層面的,不是一截木棍再捆綁另一截木棍的“幾何延長”,而是通過經年累月的打磨之後,大腦對這種“人–工具復合體”的認知反應並重新經組合之後產生的“上手狀態”。
尼科萊利斯指出,“邊界”有三重不同的含義:其一,大腦的運作並非靠孤立的個,而是集群(這一點超越了單定位–功能主義的局部科學觀);其二,集群的活動與身體的相互塑形聯繫起來,突破大腦–身體“兩分法”的邊界;其三,讓大腦超越身體,延伸到另一個身體–大腦,延伸到任何器物或機器上,進而延伸到外部世界。用著名互聯網預言大神凱文·凱利(Kevin Kelly)的話來說,我們將迎來“人的機器化和機器的生命化同步展開”的時代。未來的科技將作為與有機體共同發育、成長的素”,成為這個世界”。
尼科萊利斯暢想大腦在星際空間的漫遊,暢想跨越生死邊界,將思想、情感與愛保存下來,當超越虛實世界的分野的時候,我們是否可以期待更加富有激情的“大腦交響樂”或“大腦間交響樂”將會在未來10年、20年激情澎湃地上演?
尼科萊利斯已經站在了盧比孔河的岸邊,甚至神經科學家們也已踏上了渡河的征程。過河?過河!
我們已經過河,或者,我們正在過河……